嚴歌苓《穗子物語》第08章 灰舞鞋 3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里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著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灘。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後,又把她抱住一會,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濕的懷抱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下,他就那樣看著她。他把一種保護式的專有權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現冬駿和她曾經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為此刻作著鋪墊,每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著她,才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後,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才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系忽然出現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後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著他。那是不顧後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為了我。”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平直,樸實無華的定音鼓。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誇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小穗子就那樣站著,棉衣領子浸透淚水,墊著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後,但她不想理會。

“在收衣服吶?”背後的人問。

“嗯。”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著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著?”

小穗子說頭有點疼,想吹吹冷風。她不把臉給高分隊長看。

“要不要去把衛生員叫起來,整點藥吃?”高分隊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就會好的。”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長溫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體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里,端著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回去睡覺,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高分隊長聲音有點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麼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她的計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麼不聽話?”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聽著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著微妙的氣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著,很久才意識到手里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後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

我們後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癥其實正是始於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著冬駿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鹹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練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並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兩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遊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占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於在喧嘩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了,才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後掛鉤上取下練功服,發現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麼大的雨還練功。”小穗子知道她這時說什麼都不算數,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著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然後,她走進雨里。

練功房里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腿,跑到申敏華身後,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表。

冬駿從來不會這樣,把她一個人撂在大雨中的練功房。小穗子對著鏡子豎起一條腿:同樣一個十五歲的小穗子,難道他突然看出了什麼瑕疵?難道是年齡和軍階的懸殊突然讓他恐怖?腿頹然垂下來,“咚”的一聲墜落在生白蟻的地板上。申敏華的弓一震,回頭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換下舞鞋,穿過給雨下白了的院子。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堅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著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覺自己在佯裝,嗓音讓誰聽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響動。她松口氣,朝黑暗的樓梯口張望。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聽見冬駿趿著皮靴的腳步近來。樓梯口塞了幾輛自行車,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時扶住。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著雨傘,一手拔鞋跟。拔了左邊的,又去拔右邊。和剛才扶自行車的閃電般動作相比,他現在遲鈍無比,充滿無奈。

“叫什麼叫?”他牙齒磕碰著說。

她覺得噩夢結束了,冬駿還原了他的魯莽和多情。

離她兩步遠,他站下來說:“不要命啦?”

她楞了,他嘴里的字眼還是沒有聲音,還是一股股毒猛的氣流。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她囁嚅著:“你昨天晚上怎麼沒來?”

他使勁擺擺手,意思說這哪里是講話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會才意識到他那把傘只為他自己打著。她趕上去一點,他聽她趕上來,馬上快起步子。她對這個給了她半年保護和溫存的年輕排長大惑不解,滿嘴是陌生語氣,渾身是陌生動作。

他感覺到她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

他眼前,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孩。路燈反打出她的輪廓,平時毛茸茸的腦袋現在給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線條。

他想這時候決不能心軟。一天早晨,當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詩時,突然一陣強烈的不耐煩。他看著一心一意發暗語的她,突然發現她的可笑,整樁事情都那麼可笑。原來和他紙上談兵親密了半年的就是這麼個小可憐。他居然會陪著她談了六個月的地下戀愛。看她起勁地比畫著聯絡“旗語”,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這些動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個二十二歲的排級軍官,去做這些動作,看上去一定慘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讓他難為情了。當時他趕緊扭過頭,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對她的討厭增長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認,他討厭這段戀情,恨不得能抹掉他從頭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時候他偶然得到高愛渝的青睞。高愛渝突然約他去看一場內部電影。電影結束時兩人的手拉在了一塊。第二天這個時時發生艷麗大笑的女連長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來串門了。她掏出一對緊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擱在他淺綠的台燈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虛虛實實地談婚論嫁。談著,就有了動作。動作中有人來敲門,她看他緊張便放聲大笑,說怕啥子怕,一個排級干部跟一個連級干部,慢說接個吻,就是明天扯結婚證,看哪個敢不騰房子給我們。她說著眼梢一挑,樣子真是很艷很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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