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06章 拖鞋大隊 7

所有女孩都開始了,你啐了我啐。蔻蔻減速了。不久,黑暗的鄉間公路上,蔻蔻就剩了個依稀的小影子。

蔻蔻可能在哭。

哭死才好。

會不會碰上壞人?

碰上活該。

要是蔻蔻現在喊救命我們救不救?

不救!

真不救?

大家心齊口齊,大聲說:不救!!

蔻蔻爸的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提前完成了。不久女孩們看見他爬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畫毛主席像。他先指揮一群藝校美術班的學生在一堵高十米的墻上打格子,然後他自己開始在那些格子上爬,看上去像個巨大的四腳蛇。女孩們還見蔻蔻提著一個帶襻的飯盒,把飯給她爸送到現場。他爸連吃飯也表現得十分英勇,把蔻蔻送來的飯盒用根繩子吊上去,在高處吃起來。所有女孩便坐在磚堆上看,邊看邊咬耳朵,然後的一聲大笑,笑得蔻蔻人都矮一截。

她們說其實蔻蔻爸在高空吃飯是怕人家看見他飯盒里有青椒炒子雞、黃豆蒸板鴨、溜肝尖或炒腰花。她們能想像到的美味,反正都在蔻蔻爸的飯盒里。英勇地叛賣了自己,對著革命左派我不是人,我該死,把自己糟蹋個夠,總算有了成效,蔻蔻爸工資解凍,蔻蔻媽也不必一早上菜市搶八分錢一斤的豬骨頭了。蔻蔻去學校,也沒人往她課桌上抹濃痰了。總之,蔻蔻爸的尊嚴人格光榮就義,換回了蔻蔻一家的好夥食,在女孩們看來,也算值。

女孩們看見蔻蔻被笑得渾身芒刺,簡直樂瘋了。蔻蔻爸卻什麼也察覺不到,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細嚼慢咽。蔻蔻爸原先一頭卷毛,為了接近工農兵形象而剃禿了。

蔻蔻仰臉喊:爸,快點啊!

……啊。爸加快速度。他唯唯諾諾慣了,對女兒也謙虛謹慎。

女孩們在蔻蔻拎著臟飯盒向回走時,終於找出了她的碴兒。

站住!

蔻蔻回頭,見叫她的是綠痕和穗子。三三目前以軍師自居,凡事不動聲色。耿荻已和拖鞋大隊有些疏遠,李淡雲即使回來,也很少參加拖鞋大隊的活動。

穗子說:不準你穿我們的拖鞋。

蔻蔻馬上去看自己的腳。那雙又臟又舊的紅色海綿拖鞋的確是這個集體開除她之前和大家一塊購置的。那是一批處理貨品,五角錢一雙,每雙都是一順拐的兩只左腳。

脫下來。綠痕說。

蔻蔻看著六個女孩。從幼兒園到中學,她沒跟她們分開過。

所有女孩都說:脫下來。

蔻蔻美麗的臉在女孩們眼里變得很醜,這一點她自己明白。女孩們在蔻蔻眼里變得很優越,這一點女孩們更清楚。

那你們要我穿什麼回家呀?蔻蔻蟲鳴似的說。

打赤腳。三三說。

“……有碎碗碴子。

那我們不管。

太陽曬得洋灰地好燙!蔻蔻說。

大家楞一會,全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個蔻蔻真可憐,什麼時候了,還跟咱們發嗲。蔻蔻看見耿荻的笑被每個人模仿得很好,這種笑一出來,真是壯膽壯聲勢啊。

蔻蔻打著赤腳,一步一個灼痛地走了。她的父親就在頭頂,她卻沒有向他求援。女孩們看著走遠的蔻蔻,心里說,好樣的蔻蔻,被逐也是光榮被逐,畢竟是拖鞋大隊的前優秀隊員。

但很快發現蔻蔻還是死皮賴臉穿著那雙一順左紅拖鞋。她們又警告她幾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最後一次蔻蔻居然說她是拖鞋獨立大隊

女孩們偷出家里的廢銅爛鐵,父親的舊稿紙,母親的銅粉盒、銅鞋拔、銀領花、銀胸針,到廢品收購站去賣。然後她們去百貨公司,買了八雙白色透明拖鞋。八雙里包括李淡雲和耿荻,雖然耿荻永遠一雙藍回力。她們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拉攏耿荻和李淡雲,徹底孤立蔻蔻。

不久蔻蔻也穿起了一模一樣的白色透明拖鞋。和上回不同的是,這回怎樣罵她,對她揚拳頭吐唾沫她也不脫了。僵持了一個月,女孩們又換一種拖鞋。她們穿著新拖鞋誇嗒誇嗒在作家協會響亮地走,招搖地扭,看蔻蔻這回怎麼模仿。拖鞋底是她們從軍區澡堂偷回的木拖板,釘的襻子是她們自己用毛線織的。就算你蔻蔻也有賊膽去偷木拖板,毛線你絕對找不到同樣的。那是三三和穗子從自己毛衣毛褲上拆的線,橘黃通明,桃紅絕艷,幾十米開外,就能看見有聲有色的拖鞋大隊了。

蔻蔻這下垮了。她對著耿荻哭訴女孩們種種殘忍行徑,只因為她爸的過——她爸太想畫畫了,哪怕畫毛主席像都行。耿荻卻說:不用理她們。你不是還有我嗎?

蔻蔻看著耿荻。是啊,還有耿荻呢。耿荻這樣的朋友一個頂十個。十個人也救不了李淡雲,耿荻卻單槍匹馬把現行******”李淡雲救了。李淡雲被提拔為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一天早上在大喇叭里祝完毛主席萬壽無疆後,又祝已是死有余辜的林副主席永遠健康。兩個民兵立刻把她綁下,關押起來。耿荻帶著省軍管會的介紹信趕到時,民兵們正要給李淡雲動刑。耿荻最後使了錢才把李淡雲接回了省城。

耿荻把拖鞋大隊的六個女孩招集到女廁所,在地上鋪好報紙,從藍學生裝的口袋里掏出兩把巧克力。女孩們瞪著五光十色的錫箔紙包著的巧克力,簡直就是在瞪一掬珠寶。她們剝開糖紙,儀式般地咬了一口。耿荻看她們相互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巧克力是真貨。久違的香甜在口中暈開,女孩們深感離這樣的味覺文明已太遠了。

耿荻說拖鞋大隊勢單力薄,絕不應該分裂。女孩們說,自從清除了蔻蔻,大家空前的團結。耿荻說你們不要忘了,正是別人排斥你們、孤立你們,才使你們最初那樣友愛;那時矛盾沖突也有,但總在格斗或爭吵中很快解決。女孩們說,那可不同,那都是人民內部矛盾。耿荻問,難道蔻蔻成敵人了?女孩們說,看看她爸!得意忘形了!跟孫代表拍肩打背,晚上乘涼還坐一塊打拱豬呢!蔻蔻媽也不是個東西,教孫代表那個蠢丫頭彈起鋼琴來了!三三的鋼琴給抄家抄走了,孫代表憑什麼敢動那些查封的抄家物資!?

到了晚上十點,耿荻煩了,說行行行,都是些難養的小女子,我算領教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對女孩們一擺下巴:回見了。女孩們黯然神傷地坐在報紙上,明白耿荻對她們有多失望。

再看見耿荻是秋天了。耿荻的車後座上常常坐著蔻蔻。蔻蔻穿著合身的的確良女軍裝,比一棵小白菜心還饞人。每看見拖鞋大隊在作家協會門口坐成一排,一派笑傲江湖的瀟灑,蔻蔻就眼皮一垂心碎腸斷的樣子。耿荻似乎什麼也沒意識到,大巴掌揚揚,白牙一齜,笑道:向娘子軍戰士們致敬!她仍是優越感十足,英氣勃勃,一副狗不和雞斗、男不和女斗的高姿態。

女孩們說:看上去耿荻和蔻蔻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她們渾話歸渾話,心里卻酸楚得很。她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對耿荻的確喜愛超過其他人,也認為耿荻該對自己偏些心。除了耿荻那對辮子虛假之外,耿荻是她們遇到的最真誠一個人。因為一個蔻蔻,耿荻已不可逆轉地在遠離她們。

這天三三在課堂被老師罰了站。三三在門外站了一會,見蔻蔻也被罰了出來。三三當然不知道,蔻蔻存心惹禍,以得到這一罰。

一分鐘後,蔻蔻說:我爸又被你爸揭發了,昨晚給帶回農場了。

三三一句話也沒有。

你爸揭發我爸在農場畫了兩個女看守的****

三三奇怪了,問道:女看守把衣服給你爸脫了?

不用脫我爸也畫得了。穿再多衣服我爸一眼就能看出她們光著腚什麼樣。我爸一向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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