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加納格列達》(上)

我的名字叫加納格列達,我在幫姊姊瑪爾他做事。

當然,我的本名並不叫格列達,這是我當姊姊的助手時使用的名字。換句話說,這就是工作上的化名。

平常不上班時,我都是用加納達姬的本名。我之所以取名為格列達,是因為姊姊叫瑪爾他。

我還沒有去過格列達島。

我常常從地圖上看那個島。格列達是位於非洲附近的希臘的島名,它的形狀就像被狗銜在嘴里的骨頭,硬幫幫地且細細長長的,上面有著名的遺跡——克諾蘇斯宮殿。據說古時候有位年輕勇士迷路時,曾經得到女王的幫助,因而留下一段佳話。我想,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到格列達島一游。

我的工作是當姊姊聽水聲時的助手。我姊姊是以聽水音為業,也就是傾聽浸在人體里面的水聲。不用說,這種事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勝任的。從事這種行業,除了必須具備特殊的才能之外,也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在日本,大概只有姊姊擁有這項本事。姊姊是很久以前在瑪爾他島學會這項技術的。姊姊修行的地方,連亞倫金士巴克和濟斯理查都來過。瑪爾他島就是有那麼特別的地方。在那里,“水”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姊姊在那里修行了好多年。然後,她回到日本,以加納瑪爾他為名,展開了傾聽人體內的水音的工作。

我們在山中租了一間老房子,兩人相依為命。那間房子有個地下室,姊姊把從日本各地運來的各種水集中,放置於那里。她把所有的水分別擺在陶制的水里,並排放著。如同酒一般,水的保存也是以地下室最適合。我的任務是把那些水保持得很清潔,上面一有灰塵就馬上把它弄掉,冬天時則要注意不讓水結成冰。夏季時則要小心,不讓它長蟲。這些工作並不怎麼難,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所以,我經常以畫建圖來消磨每天的大部份時間。此外,如果有客人來拜訪姊姊時,我也幫她端茶奉客。

姊姊每天都一一傾聽放在地下室的每一個水,藉著它們所發出的微弱聲音來使耳朵澄淨。她每天大約花二至叁個小時在那上面。對姊姊來說,那是一種聽力的訓練。每一種水都各自發出不同的聲音,姊姊也讓我聽聽其中的差別。我閉上眼睛,把全部的精神集中於耳朵。然而,我幾乎聽不見水聲。或許是因為我缺乏姊姊那種才能吧!

“請你先聽聽水的水聲。那樣一來,不久你就可以聽到人體里的水聲了。”姊姊說。於是,我也拼命地側耳傾聽,可是卻什麼也聽不見,我只覺得聽到十分微弱的聲音。好像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有某種東西在震動,聽起來好像是小蟲兩、叁度揮動翅膀的聲音。與其說是聽得見,倒不如說是空氣微微地震動的程度。不過,那種聲音瞬間即消失,猶如在捉迷藏一般。

姊姊說我不能聽到那種聲音實在很遺憾。“像你這種人,更是有必要仔細地聽聽體內的水音!”瑪爾他說。因為我是有問題的女人。“其實,你應該可以聽得見的。”瑪爾他說,然後搖搖頭。“如果你能聽得到水音,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她又說。姊姊是真心地關心我。

我的確有點問題。而且,那個問題,我怎麼也克服不了。男人只要一見了我,就會想侵犯我。無論是誰,只要男人一看到我,就想把我壓在地上,然後解開我褲子上的皮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自從我懂事以來,一向就是如此。


我的確認為自己是美女,身材也很棒。我的胸部很豐滿,腰卻很細。我攬鏡自照時,也覺得自己十分性感。我一走到街上,每個男人都目瞪口呆地直盯著我看。“不過,並不是世界上的美女都會一再地被強暴吧!”瑪爾他說。我想,她說的的確不錯,遇到那種事的,只有我而已。或許,我自己也有責任吧!也許,男人之所以會有那種念頭,都是由於我表現得很害怕。因此,每個人一看到對方那提心吊膽的模樣,便會變得很沖動,於是情不自禁地興起侵犯對方的念頭。

因此,到目前為止,我幾乎被各種不同類型的男人強暴過。而且全部都是充滿暴力的強暴。那些侵犯我的人包括學校的老師、同學、家庭老師、舅舅、收瓦斯費的,甚至連到隔壁滅火的消防員也一樣不放過我。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思,還是逃不過他們的魔掌。我曾經被那些暴徒用刀子殺傷、被毆打臉部、也被用水管勒過脖子。每次都是在類似那樣的強烈暴力之下受到凌辱。

於是,我從很久以前就不敢再出門。因為,如果再繼續發生那種事,我想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被殺掉。因此,我才和姊姊瑪爾他遠離塵世,避居於人煙罕至的山上,為姊姊照顧地下室的水。

不過,我曾經殺過一個意圖侵犯我的人。不,正確地說,殺人的是姊姊。那個男人還是想占我便宜,就在這個地下室。那個男人是個警官,他為了調查某件案子而來到這里,可是,他一打開門的那一刹那,就變得迫不及待地,當場把我壓倒。接著“唰唰”地撕破我的衣服,然後把自己的褲子褪到膝蓋處。他的配槍發出“喀茲喀茲”的聲音。我膽戰心驚地說:請不要殺我!我一切都聽你的,那名警官撫摸著我的臉。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姊姊瑪爾他正好回來了。她聽到有怪異的聲音,就順手拿了一根大鐵棒。然後,出其不意地舉起鐵棒朝那名警官的後腦猛打一頓。一直打到聽到東西凹下去的聲音,他也斷了氣。接著,姊姊又從廚房拿來一把菜刀,用菜刀像剖開鮪魚的腹部般地割破警官的喉嚨。她的手法十分俐落,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姊姊最會磨菜刀了,她磨過的菜刀總是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要把他的喉嚨割破?”我問姊姊。

“還是把它割破比較好,免得引來後患。畢竟對方是一名警官嘛!這樣一來他就無法作祟了!”

瑪爾他說。姊姊處理事情的作風一向很實際。

他流了好多血,姊姊把那些血裝入一個水里。“最好能把他的血全部放完。”瑪爾他說。“經過這樣的處理,才能永絕後患。”我們一直抓住警官穿著靴子的雙腿,讓他倒立著,直到身上的血全部流完為止。他是個體格魁梧的男人,抓住他的腿以支持身體的重量,實在是太重了。要不是瑪爾他的力氣很大,我們根本就沒辦法做到。她有著農夫般的高大身材。力氣也十分驚人。“男人之所以會襲擊你,並不是因為你的緣故。”瑪爾他抓住體的腿說。“那是因為你體內的水的緣故,你的身體和那些水不合,所以每個人都被那些水吸引過來,每個人都變得很沖動。”

“那麼要怎麼樣才能把那些水驅出體外呢?”我問。“我總不能永遠像這樣地避開人群吧!我也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我真的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生活。我擁有一級建師的資格,我是透過函授教育而取得那項資格的。而且,取得該資格後,我曾經參加過各種繪圖比賽,也曾得過幾次獎。我的專長是火力發電廠的設計。

“這是急不得的!你一定要先側耳傾聽。然後,不久就能聽到答案。”瑪爾他說。說完,她搖了搖警官的腳,直到最後一滴血滴到水為止。

“可是,我們殺了一名警官耶!到底該怎麼辦呢?萬一事情漏出去,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說。殺害警官是重罪,很可能被判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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