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本是個任性的小姐,從小嬌慣的,再加上盲人特有的故意刁難人的心理,簡直不讓佐助有片刻鬆弛一下的機會。有一次去春松檢校家學藝,正在按次序等侯輪到的時候,佐助忽然發現春琴不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在周圍一些地方尋找后,才知道春琴是在佐助沒留神時上廁所去了。春琴平時上廁所,往往是默不作聲地走的,佐助看到后,就追上去,把春琴攙到廁所的門口,然後等春琴出來,弄水給春琴洗手。但是,佐助這天有所疏忽,於是春琴獨自摸著上廁所去了。佐助一面聲音發顫地說著「太對不起了」,一面跑至已從廁所出來、想伸手抓取洗手池裡的勺子的少女面前。但是春琴搖著頭,說道:「沒事了。」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聽春琴說「沒事了」,佐助便回答一聲「是嗎」而退下來的話,後果就更糟糕。最好的辦法是上前奪取勺子,給春琴澆水洗手,這是關鍵。

還有一次,那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也是在師傅處挨次等候的時候,佐助在春琴身後恭候吩咐。春琴自言自語地吐了一句:「真熱。」佐助便附和道:「是真熱哪。」但是春琴不答腔了。過了一會兒,春琴又說道:「真熱。」佐助這才有所醒悟。拿起現成的團扇,在背後替春琴打扇,這才遂了她的心愿。不過,扇得稍微輕了一點兒的話,春琴馬上連聲叫道:「真熱。」由此可見春琴的執拗和任性了。不過,她在佐助面前是表現得特別厲害,對其他的僕人卻不是如此的。因為春琴本來已養成這種性格,再加上佐助百依百順的做法,這就使她的這一性格在佐助面前變得無以復加了。春琴之所以覺得佐助最好使喚,也就是這個道理。而佐助呢,他並不以此為苦事,反而感到樂在其中。他大概把她那有意刁難人的做法,視作一種親昵的行為,並認為這是一種寵幸自己的表現了吧。

春松檢校授藝的屋子設在後樓的第二層上,所以順次輪到的時候,佐助便引領著春琴拾級而上,讓春琴在檢校的對面坐好,又把箏或三味線擺在座前,然後退至休息室,等課授畢再上去接春琴。不過在等侯的這段時間裡,佐助還得全神貫注地傾聽課是不是上完了。如若已完,就得在沒有呼喚之前,趕緊起身去接。在這種情況下,春琴正學著的曲子勢必不期然而然地進入了佐助的耳朵。佐助對音樂的興趣,就是這麼養成的。佐助後來成了這方面的第一流大家,應該說他是一位生來就有這種才華的人,不過話得說回來,如若他無緣伺候春琴,如若他沒有某些愛屋及烏的熾烈愛情,恐怕只能分得鵙屋這個字型大小,開個店鋪,以一名普普通通的藥材商身份終此平庸的一生吧。佐助在後來成了瞎子,獲得了檢校的職稱之後,還時常說自己的技藝比春琴差遠矣,自己完全是遵循師傅的啟發,才有今天的。

佐助一貫把春琴看作高於九天的聖人,認為自己同師傅不啻有天壤之別,所以佐助的這一番論述是不能照單全收的。不過,技藝的優劣姑且擱置不論,而春琴的很有天賦以及佐助的勤學苦練,這當是無可置疑的。

佐助為了能暗中得到一隻三味線,便把東家平常給的津貼費以及跑腿得來的賞錢什麼的,都積攢起來。這是他將滿十四歲時的事。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佐助總算買來了一隻很粗糙的練慣用三味線。為了躲過掌柜的盤問,佐助把琴桿和琴身分別攜至作寢室用的閣樓上,每晚等師兄弟們睡著之後,獨自擺弄一番。不過,佐助當初是為了繼承家業才來此作小學徒的,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將來要以擺弄樂器為職業,也沒有這種自信。他只是要虔誠地忠於春琴,認為春琴酷愛的玩意兒,也就是自己所愛的東西,見諸極端后,就出現了這一現象。佐助根本沒有存心要把樂曲作為博得春琴的愛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讓春琴知道此事,就是一個明證。

佐助同五六個夥計、學徒一起住在這間好象站起身就要撞頭的低小屋子裡,他以不妨礙眾人睡覺為條件,央求眾人保守秘密。這些睡多久也睡不夠的年輕夥計,往床上一倒就呼呼大睡了,所以沒有一個人嘆苦經。但是佐助得等眾人熟睡后,才能起來,鑽進拿出了被褥的大壁櫥中,練習彈三味線。即使不幹什麼事,閣樓就夠悶熱的,而暑夜在大壁櫥中,那無疑是格外的熱了。但是這樣能夠防止弦音傳播出去,也可以把打鼾聲和夢囈之類的響聲隔在大壁櫥外,是一個好所在,當然,彈奏時只能用指甲,不可用撥子,得在不見一絲燈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彈奏。

不過佐助一點兒不感到這種黑暗有什麼不便。他想:盲人就總是處在這種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這種黑暗裡彈三味線的。於是覺得自己也能置身在這同一種黑暗的世界里,乃是無上的樂事。及至後來允許佐助公開練習之後,他還說:「怎麼能在異於小姑所處的條件下練習呢!」所以佐助手持樂器時,眼睛就閉上了,這成了佐助的習慣。也就是說,佐助雖然不是瞎子,但他要品嘗同盲人春琴一式一樣的苦難,要儘可能不走樣地體驗盲人那種不自由的處境,有時候,他竟然象是不勝羨慕盲人了。佐助後來之所以會真的成了盲人,應該說是同他這種少年時代就有的心理活動有關聯的,所以仔細想想,那並不是偶然的。

不論使用哪一種樂器,要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大概都不容易。而小提琴和三味線,由於沒有固定的音位標誌,加上每次彈奏前都得把弦音校正,因此要達到能夠一般性地會彈,真是談何容易。它們最不宜無師自練,何況當時樂譜還沒有問世。人們平時常說:「拜師學藝,古箏三個月可成,三味線得三年才行。」佐助拿不出錢來買古箏那麼貴的樂器,首先,他根本無法安置古箏這樣的龐然大物,所以,只好從學三味線入手。據說佐助一入手就能合調,這表明佐助那種辨別音高的天賦,至少是高於一般水平的,而且,這也足以證明佐助平時隨同春琴去檢校家時,他在等事,閣樓就夠悶熱的,而暑夜在大壁櫥中,那無疑是格外的熱了。但是這樣能夠防止弦音傳播出去,也可以把打鼾聲和夢囈之類的響聲隔在大壁櫥外,是一個好所在,當然,彈奏時只能用指甲,不可用撥子,得在不見一絲燈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彈奏。

不過佐助一點兒不感到這種黑暗有什麼不便。他想:盲人就總是處在這種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這種黑暗裡彈三味線的。於是覺得自己也能置身在這同一種黑暗的世界里,乃是無上的樂事。及至後來允許佐助公開練習之後,他還說:「怎麼能在異於小姑所處的條件下練習呢!」所以佐助手持樂器時,眼睛就閉上了,這成了佐助的習慣。也就是說,佐助雖然不是瞎子,但他要品嘗同盲人春琴一式一樣的苦難,要儘可能不走樣地體驗盲人那種不自由的處境,有時候,他竟然象是不勝羨慕盲人了。佐助後來之所以會真的成了盲人,應該說是同他這種少年時代就有的心理活動有關聯的,所以仔細想想,那並不是偶然的。

不論使用哪一種樂器,要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大概都不容易。而小提琴和三味線,由於沒有固定的音位標誌,加上每次彈奏前都得把弦音校正,因此要達到能夠一般性地會彈,真是談何容易。它們最不宜無師自練,何況當時樂譜還沒有問世。人們平時常說:「拜師學藝,古箏三個月可成,三味線得三年才行。」佐助拿不出錢來買古箏那麼貴的樂器,首先,他根本無法安置古箏這樣的龐然大物,所以,只好從學三味線入手。據說佐助一入手就能合調,這表明佐助那種辨別音高的天賦,至少是高於一般水平的,而且,這也足以證明佐助平時隨同春琴去檢校家時,他在等候中又是多麼全神貫注地傾聽別人練習啊!調子的異同,曲詞,音高,節奏,這一切都得由佐助憑兩耳記下來,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

佐助從十五歲那年的夏季開始這麼干,在半年左右的時間裡,除了同室的師兄弟們知道外,總算沒有被任何人察覺。但是到了這一年的冬天,出了一件事。

有一天黎明前——不過冬天的早晨四點鐘光景依然是一片漆黑,同深夜一樣。碰巧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親阿繁去上廁所,她聽得有人在彈《雪》①,也不知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往昔有一種說法,叫「冒寒練功」,遵照這種習慣,得在寒夜近拂曉的時分,置身凜冽的朔風中苦練。但是這道修町地區多為藥材鋪,挨次排列著的,無不是正正經經的商店。根本沒有從事冶遊業的藝人師傅及藝者在這裡居住,也沒有一家是操賣笑業的。再說這時正夜闌人寂,「冒寒練功」也嫌太早、太積極,若真是「冒寒練功」,理該強而有力地狠撥音弦,怎麼在用指甲輕輕彈奏呢!而且老是反覆地彈奏,象是要練熟某一個地方,用心之誠,可想而知。鵙屋家的女主人雖感驚訝,當時也沒看作什麼大事,回去睡了。

後來,這樣的情況還發生過兩三次,女主人夜裡起來走出房門,耳朵就能聽到。有人聽了女主人說的情況之後,出來表示:這麼說來,自己也聽到過的,不知是在哪裡彈?同「狸鼓腹」的聲音不一樣云云。當師兄弟們還一無所知的時候,此事已經在住宅內搞得無人不曉了。

佐助本該自夏季以來一直躲在大壁櫥中練習的,但他見沒有人來注意這種事,便膽子大起來,加之他是在極其忙碌后的休息時間裡擠出睡眠時間來練習的,因此漸漸地出現睡眠不足的樣子,一到暖和的地方就打起盹來,於是他從暮秋時節開始,每夜俏俏地到涼台上去彈。平時,佐助總在亥時,即晚上十點鐘,同師兄弟們一起就寢,到凌晨三點鐘左右醒來,抱起三味線上涼台,沐浴在夜裡透涼的寒氣中,獨自苦練,直到東方微微發白,再回床上睡覺。春琴的母親聽到的弦音就是佐助發出來的。大概是因為佐助偷偷選中的練習地點——那個涼台是位於店鋪的屋頂上面吧,所以比起睡在涼台底下的師兄弟們,還是隔著中庭的內宅里的人在打開廊廡的防雨套窗的情況下,先聽到佐助練習的弦聲。

①這是一支用三味線彈奏的名曲。峰崎勾當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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