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藝術感覺與藝術創造(2)

中國人的感覺能力自然十分優良。但後來這個意識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就比較的薄弱。直到今天,我們也很難找到幾部稍微系統一點的對感覺進行深入研究的著作。省察,這是中國傳統。一日三省,可見省察之頻繁。然而與西方有別,它只是反省自己的行動和思想有無越軌行為,有無違背倫理道德的地方,而不大注意省察感覺的。這種玄想,不是對感覺的感覺,而是對自己言行的道德反思。

這是一種缺憾。這種缺憾影響了後來的中國在哲學、心理學、生理學等科學方面的深入。感覺意識的缺乏,使得我們不能自覺地培養對外部和內部世界的感應能力,從而使世界在我們的意識中的豐富性減小了。又由於對感覺的錯誤缺乏清醒的認識,使得理性陷入荒謬還毫不覺察。這種缺憾對我們的文學藝術更是大為不利。我們想不到去敏銳自己的感覺能力,以使自己充分地感受人、自然和社會。如果說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現代文學在這一點上並無明顯不足的話,那麼,中國當代文學嚴重缺乏感覺色彩,則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它顯得那麼的遲鈍、呆板、毫無生氣、缺乏靈性,生動的世界,在這里變得僵硬、死氣沈沈。至於說對世界的獨特感覺則更無從談起。

說七十年代末以前的中國當代文學感覺麻木或者說感覺遲鈍,我以為這樣的概括是不算過分的。說文革十年藝術感覺幾近消失,反對者大概也沒有太多反駁的理由。近幾年,有些批評者抑或是因為生路的擁擠,欲要墾荒開拓,擴展疆土,抑或是真的怕滑漏了文革這段歷史,讓文學史上落下一段令人遺憾的空白,作清醒與客觀狀,驀回首,想得一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奇,終究未能如願。那些四處搜尋、“鉤沈”而得的所謂“文學作品”,畢竟鳳毛麟角,大部分東西還是不太像樣子,實在讓人生不出冤枉了那段歷史的犯罪感來。依我看,那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其藝術方面的可說之處,大概還不如那幾個霸持著十多億中國人許多年頭的樣板戲來得“精湛”,《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與“舌戰小爐匠”等,今天看來,也還是一些好戲。《沙家浜》中“智鬥”一場,也還是很中看的。

那是一個扼殺藝術的感覺、又根本不覺得被扼殺的時期。這個時期,不可能出現天才奇跡。這是一個大概永遠讓人沮喪的時期。我們可以通過對它的研究獲得價值,但它本身確實沒有創造多高的價值,研究價值與被研究對象本身的價值,這兩個概念應當分清。不可混為一談。有研究價值不等於研究對象有價值。同樣,不留歷史空白,不等於可以說任何一段歷史都是同等輝煌的,是不存在價值高低之區別的。中國歷史上,有些段落上,文學成就高,而有些段落上成就就低,甚至很讓人悲哀,這是一個事實,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個時期,使中國文學的藝術感覺鈍化到了無以覆加的程度。且不要說有感覺意識,即便是“感覺”這個單詞,在文學家的圈子里也很少被人提起。沒有感覺。一個駁雜紛呈、茫無邊際的存在,因為沒有感覺而實際上等於不存在了。一個永不可說盡的自然界恰恰被說盡了,說到最後就只剩下一輪太陽,幾株葵花,外加長河大浪,暴風驟雨,“十八棵青松傲蒼穹”。無限豐富的意象,被簡化成有數的幾個而被成千上萬的人的所運用。再說人間。這人間本也是說不盡的。各式人等,千差萬別,人情世故,異常覆雜,其間的微妙,一個人今生永世也不能全部領悟。被文學開采挖掘了多少個世紀的人性豈可被三言兩語說穿道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間,說到最後也恰恰被說盡了。一些簡陋、粗糙、只須用幾道公式便可立即解清全部作品的文學藝術,恰恰產生於一個最強調世界之覆雜的時代。那時的全部宣傳工具以及各種各樣的宣教形式,其宗旨是一致的:讓人民覆雜起來。這一段時間,文學只有公眾意象,而無文學家的個人意象。文革十年是個覆雜化的過程,而實際上是個簡單化的過程。它把紛繁覆雜的現象進行歸類,進行刪減與淘汰,而呈出幾根明了的筋絡來。當這幾根筋絡呈現出來之後,它宣告這個世界已被揭穿了,只要用少許幾個單詞便可輕而易舉地概括。老一代作家的蟄伏與沈默(他們本是有“感覺”這一意念的,並有深刻領會的。在他們的文章中,經常可以看到這個字眼。錢鐘書先生的《通感》一文,是專門講藝術感覺的。在創作實踐中,也顯示了他們在這方面的能力。我們以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非常有特色的作家廢名先生的小說《橋》為例,給大家一個印象。小說分上下篇,共四十三個標題,而這四十三個標題差不多都是一個讓人產生優美感覺的風景:井、落日、芭茅、洲、松樹腳下、花、棕櫚、河灘、楊柳、黃昏、楓樹、梨花白、塔、桃林……而這些風景在人物面前出現時,無一不具美感。這些美感,是我們在閱讀唐詩宋詞以及曲賦小品時所不時領略到的。廢名不放過一草一木,因為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含了美的精神的。人可從中得其美的享受與感化,從而使自己能從世俗里得以拔脫。一條牛碰了石榴樹,石榴的花葉撒下一陣來,落到了牛背上。廢名說:“好看極了。”“一匹白馬,好天氣,仰天打滾,草色青青。”被露水打濕的拐杖,也不是無話可說的。女主人公琴子一天早晨起來,推門看到了奶奶的拐杖沒有拿進家中而讓它在呆在了外面。作品寫到:琴子拿起了拐杖。“你看,幾天的工夫就露濕了。”另一個女孩聽了,說:“奶奶的拐杖見太陽多,怕只今天才見露水。”琴子說:“你這話叫人傷心。”兩個女孩兒竟為一支拐杖,起了莫名的情緒與感覺。這里,拐杖是也是有生命的,是一只貓,一條狗,甚至是一個小孩,這小孩被關在了門外,讓他在清冷的夜晚挨凍了,挨露水了。有些句子也是很感覺化的和富有禪意的,比如:“白辮子黑辮子,到了夜里都是黑辮子。”至於“新感覺派”的作家,對感覺的注重與特別理解,更證明了他們那一代作家對感覺一詞的在意與非同尋常的理解,中年一代作家在文化知識方面的嚴重空缺,青年一代作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荒漠與無知,使“感覺”一詞根本不能進入藝術思維的詞匯系統,就不要說有對它的深徹領悟了。

這種低劣的狀態,並沒有隨著某一個政治集團的被顛覆而結束。藝術感覺的從無到有,不可能發生於某一個晚上。這種轉折,必然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如果我們現在搞點惡作劇,將最初幾年的作品顛倒過來看(人物、主題等皆顛倒過來),我們將會發現,這些作品在思維上並未擺脫從前的模式。它們只不過是來了個“倒行逆施”,而“相反”正是一種變相的模仿1 。那些誇大了的悲苦,那些橫插於文字林木間的“博大”思想,並未掩蓋得住藝術感覺的空缺。那些轟動過的作品,在被日後的文學史寫到時,大概也只能是記錄它的轟動情狀,而難以從藝術價值的角度去認定的。

中國的搖滾之王崔健唱過一支歌——《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我光著膀子 我迎著風雪/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別拉著我 我也不要衣裳/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給我點兒肉 給我點兒血/換掉我的志如鋼和毅如鐵/快讓我哭 快讓我笑/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我沒穿著衣裳也沒穿著鞋/卻感覺不到西北風的強和烈/我不知道我是走著還是跑著/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這支歌很妙。仿佛一個下肢癱瘓者運動不了自己的雙腿,而含淚去用尖尖的指甲掐那兩條失去知覺的腿一樣,那個“病人”或者說那個“病者”(這是一個抽象,對一個民族的抽象)想通過在雪地發瘋似的撒野,想通過銳利的刺痛找回自己的感覺來。這支歌把失去感覺時的恐慌、焦躁、惱怒與巨大痛苦等各種情感與狀態非常圓滿地唱了出來。

我們在上面說過,我們這個民族曾是個有良好感覺的民族,無論是生理意義上的還是心理意義上的感覺,都曾讓世界仰慕過。在中國傳統文化里,甚至有一脈是特別在意磨礪感覺的,如禪宗。它的許多別出心裁的操練,其目的都在於強化人對認識世界、認識真理的一種感覺能力。這種能力甚至被要求達到不通過語言、於“拈花一笑”之中就能了悟全部真諦與奧秘的境界。作為證據,中國古代的詩歌藝術,大概是人類最高的藝術峰巔之一。中國古人對色彩光影的感覺,對季節的轉換,對那些微妙情感的捕捉、敘述,為後人留下了永遠也說不盡的佳話——“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只寥寥幾句,便讓我們於瞬間產生了一種情感的顫動。

白居易《琵琶行》中對琵琶之聲的描繪,其感覺實在精細,那些文字又將這些感覺窮盡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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