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曾發生一次“小蛇事件”。

那是個周末晚上,女兒從教會回來,手裏拿著個報紙包,神色淒其。進得門來,她把報紙慢慢打開,裏面赫然包著一條血肉模糊的小蛇,看來已經僵死多時。

“你弄條死蛇回來幹嗎呀?”

“我在馬路上撿到的。”

“馬路上?馬路上怎麽會有蛇呢?”

教會在林森南路,靠近來來大飯店。這種鬧市,怎麽會冒出一條莫名其妙的小蛇來?哦,對了,附近倒也有一兩家人有院子有樹,這小蛇是殘存在都市小院子裏最後的蛇族嗎?或者是粗心的運蛇人在把眾蛇帶去華西街做蛇羹之際不小心掉下來的呢?

我覺得有些悲傷,一個人,一件事,一只動物,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空,就會形成荒誕謬誤,就會有一則淒傷的故事。

一個人,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代是悲劇,像墨子,竟在兩千多年前大談節葬,誰不駭然?他生得太早了。潘金蓮如果生在今天,想來也是個光鮮的“美麗壞女人”,如瑪丹娜。而且,搞不好她還學過擒拿術,武松哪裏殺得了她?她也生得太早了,她放錯了時代。

一件事物,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點,也是慘事。橘子一過了淮河,就變成小酸柑。北極熊碰到台灣的炎夏,只能煩躁的踱來踱去,威儀全失。千裏駒送進屠宰場,只不過落得人人嫌它肉質太老,國學大師被安排為廁所掃糞員——啊,我不忍想下去,只因為,這件事,在彼岸,是真的,它不僅僅是我腦海中閃過的“例子”而已。

 一條小蛇,不管它把自己吊掛在青青竹葉上,蜿蜒在石縫樹洞間,或隱形在砂礫荒漠中,都是極有尊嚴的生物,都可以讓堂堂人類看一眼就要倒退三步。可是,為什麽它偏偏跑到這有著五百萬人口在穿梭在競爭在掙紮在死亡的大台北城?它為什麽偏偏投身在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和林森南路的交叉口上?

“一條蛇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鬧市!”我猶自忿忿不已。

“我也不知道,”女兒說,“我看到的時候,它已經死在地上了,車子來來往往,我如果不帶它回來埋,就會給車子壓爛。壓進柏油裏面。”

我家沒有院子,只得到樓上陽台去找個深點的花圃,把它埋下去了事。

原住民的小孩有“蛇郎君”的故事可聽,臨安城(杭州)的雷峰塔下眾口喧騰著白娘娘和小青的傳奇。它原來也算十二生肖裏的一個,尊貴的時候甚至被看成“小龍”。真的龍其實沒有人見過,屬於龍族的一切榮耀按理說都是蛇的。這樣尊貴的一種生物怎麽會給欺負成這個樣子?它的神話,它的故事都到哪裏去了?竟至於居住在台北市的我的女兒,只能淚眼汪汪的撿回一條血淋淋的小蛇來埋葬。

我有點生氣,卻又不知自己在氣誰?氣這條蛇太笨?氣事情被無以名之的某種力量驅使得太荒謬?還是氣這事令我想起千古不遇的英雄和才人?

小蛇的屍骨大概已經化成花圃中的泥滓了吧?每年春天花開的時候,我總恍惚看到蜿蜒曲繞的小蛇身軀在驚紅駭綠的枝柯間覆活,並且吐信。

——原載1996年1月22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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