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我指的當然是中國年啦——人很容易莫名其妙的就善良起來。

好在一年只過這一個年,如果天天過年,天天善良,我豈不是完了?

今年因為逃過了一九九五年閏八月,頗有劫後余生的意味。把舊日歷從墻上拿下之際,心裏為自己也為二千一百萬人暗暗喝彩。

奇怪的是,過陽歷年的時候,只把新月歷掛了上去,並沒有想到要把舊月歷拿下來。為什麽?因為並沒有改朝換代的感覺。現在有了,中國年才有更替鼎革之意。

但手捧一本舊月歷,你拿那逝去的三百六十五日怎麽辦呢?這舊月歷真令我為難。去年和前年我都用飛鳥圖案的月歷,鳥是畫的,畫家是楊恩生。看畫鳥,感覺上如見畫餅,心中不免有些悵悵然。想來是因為拍攝不易,只好畫了。而拍攝不易是因為鳥快死光了。

每個月每個月,在翻過歲月的扉頁之際,好鳥的羽翼翩飛,令我出神。啊。親愛的八色鳥,親愛的黃腹琉璃,親愛的河烏……為我活下去吧,我們彼此都是生存不容易的生物,大家互勉吧!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是:

對我而言,這些畫中鳥,仍然棲息在樹上。

而我所謂的樹,此刻已然是紙。

摸著由樹木投胎轉世的紙,我仍能感到沁涼的綠意,我仍然感到月光從當年的枝丫間篩下,如沙漏瀉屑時的晶白。

畫中的鳥定定的站在那裏,它並沒有覺察樹已成紙,而紙也渾然噩然,竟沒有發現此身已不再是樹了。

紙和鳥是如此相依相就,恰如樹和鳥。

 我因而不忍將二者放入廢紙箱裏——對我而言,這世上並沒有一種東西叫“廢紙”,“廢人”或許有,廢紙卻不存在,紙總是有用的。我喜歡那句古老的諺語:“船破有底,底破,有三千釘。”

用剩的月歷紙能幹什麽呢?我說過,舊歷年令人不由自主的善良,有如洋人一逢到聖誕節便轉換頻道,成為天使。

我凝視那紙,漸漸的,我明白了,我可以用它做一個紙夾。把歲月,把飛鳥,折成一方小小的錢夾。

爆竹聲中,我慢慢折疊,這其間,當然還有許多瑣事,但三天之後,我折出一百個錢夾來。

我很快樂,這些紙,這些鳥,這些歲月,此刻又成了錢夾。如果我有本事贈人以錢,大概可以引起街頭小小的快樂騷動吧?但我只能贈人以錢夾,我想,這也許更好。

而紙夾又是比皮夾好的東西。皮夾的背面沾著某只可愛動物的血。它雖然觸手柔滑熟韌,卻不免藏著一聲淒厲的哀鳴。皮革,誰不愛呢?不過,能不用它就不用吧!

紙夾,除了不夠氣派,其實非常好用,而“氣派”那東西,誰真的需要它呢?

每一張紙都是一截樹木為我們粉身碎骨以後的遺容,我們理當感恩懷德。對待每一張紙都像對千元大鈔一般敬重珍惜吧!他們本是同根同生的生命啊!

不管機械文明發展到那一地步,親手工作仍是好事。一旦把一百枚錢夾做完,內心喜悅無限,仿佛那些歲月重新有了歸依,而飛鳥,在繞樹三匝之後,也一一找到可棲之枝。

(錢夾一百枚,後來都簽了名送給需要的人。)

——原載1996年3月4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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