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杭生:如何研究“中國經驗”:二維視野還是單極思維?

——從現代性全球化與本土社會轉型的關系進行分析

我們意識到,我們時代的社會實踐發生了結構性巨變。在系列論文(一)《社會實踐結構性巨變的若干新趨勢》(鄭杭生、楊敏,2006)一文中,我們分析了社會生產的信息化、符碼化、數字化和網絡化的影響,“去集體化”和“去組織化”的繼續,勞動與資本傳統關系的變化,有形勞動社會地位的改變,以及經濟活動與社會安全、財富分配與風險分配、生活世界與系統世界的不平衡、多種因素的復合效應,等等。但這些僅只是社會實踐結構性的變化中的一些較為明顯的趨勢。

我們也越來越體會到,社會實踐的結構性變化包含著兩種力量,具有兩個維度,這就是第一,現代性全球化的長波進程所代表的力量和維度,第二,本土社會轉型的特殊脈動所代表的力量和維度。我們曾經指出,當今世界的每一項重大的動態變化之中,都包含著這兩個維度也即這兩個方面的共同作用。可以說,那些左右著社會生活的重要動態變化,那些影響我們個人生活的復雜癥候,都離不開這兩股力量,是這兩股力量相互扭合所產生的一系列現實效果。這兩個維度所發生的作用、所產生的效果,我們稱之為“二維效應”。對於上述客觀的兩種力量、兩個維度、“二維效應”展開社會學分析,我們稱之為“雙側分析”,而它們作為社會學視野或視角,我們稱之為“二維視野”或“二維視角”。

我們非常贊同要研究“中國經驗”。因為研究“中國經驗”本來就是中國社會學誕生以來的優良傳統。哪有自稱為中國社會學家的人,不這樣那樣地在研究“中國經驗”?不研究“中國經驗”,有什麼資格被稱為中國社會學家?這是不應該成為問題的問題。現在真正成為問題的,除什麼是“中國經驗”(在不同學術傾向和立場人那里,完全可以有兩種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中國經驗”,這個問題我們將作專門的探討)外,還有如何看待“中國經驗”,用什麼視野來研究“中國經驗”。譬如,我們看到,有的學者強調基於對本土經驗的研究,提出純粹的本土理論概念、范疇和構架,形成所謂“原汁原味”的中國社會學理論。這就是在“中國經驗”問題上的單極思維。

我們一貫主張“通過使外來社會學的合理成份與本土社會的實際的多形式結合,以增進社會學對本土社會的認識和在本土社會的應用,形成具有本土社會特色的社會學理論和方法”,並認為中國社會學百年的發展軌跡,可以簡明地概括為四句話,就是“立足現實,開發傳統,借鑒國外,創造特色”(鄭杭生,2000)。其他,我們還提過:中國社會學要本土化與國際化相結合,“本土特質與世界眼光”(鄭杭生,2005)相結合。現在我們提出的“二維視野”,“雙側分析”,即把現代性全球化的長波推進以及本土社會轉型的特殊脈動兩者結合起來加以考察和分析,正是上述一貫主張的延伸和發揮。


用“二維視野”、“雙側分析”來看待“中國經驗”或“本土經驗”,我們就能了解:

第一,在全球社會普遍從傳統走向現代和更現代的今天,本土經驗總是與現代性全球化聯系在一起的,是這一過程的復雜效應的組成部分,脫離現代性全球化過程的本土經驗已經不可能了。“本土”本身就是一個相對於“世界”和“全球”的概念,純粹的本土經驗是不存在的,除非在一個與現代隔絕、全封閉的傳統世界之中,但這本身就是一種理想化的、幼稚的假定。我們越是深入地觀察社會現實就越會感受到:現代性全球化過程激活了本土經驗,使之獲得了新的生命力和表現力,同時也啟發了新的學術想象和話語;反過來,本土社會也構成了現代性全球化過程的擴張和滲透條件,使之在各個具體社會中得到展現,離開本土社會的現代性全球化過程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可能的。


第二,將現代性全球化與本土社會實踐割裂開來、對立起來的思路,是有悖於社會實踐的生動事實的,這種思路的狹隘性容易導致中國社會學理論和經驗研究實現創新的障礙。今天的中國社會,即使是最邊遠的地區,也遇到了傳統與現代、全球與本土、世界與中國的關系,處於舊現代性與新現代性、習慣法則與人為法規的不同程度的相互撞擊和交融的環境中。所以,很難想象一種脫離現代性全球化過程的本土經驗可以成為中國社會學理論的經驗研究創新的基礎。實際上,“本土”惟有與“現代”、“全球”相對應、相比較,才真正獲得了意義,任何失去了“現代”、“全球”前提的“本土”,都是不可能的。

第三,主張純粹以中國概念、范疇、話語來構成中國社會學理論,是學術上的封閉性、保守性、國粹主義的一種新表現或新形式。歷史經驗和當今現實都表明了,在世界各國的文化相互交流、撞擊和互構的條件下,傳統上的本土概念、范疇、話語和理論在不斷借鑒和汲取其他文化中的成分,即使是舊的形式也已經添進了新的內涵,這實際上是本土文化和理論實現自我進步的一種方式。所以,如果一種中國的概念、范疇、話語和理論能夠絕對保持自己的“純粹”,沒有融入國外文化思潮的影響,沒有增添任何現代的內容,這本身是不可理解的,也是不可能的。

對本土經驗的片面理解反映了對一般和特殊兩者辯證關系的人為割裂。本土經驗無疑是特殊的,但是這種特殊,不是純粹的特殊,而是包含一般的特殊,這樣才使它有推廣的價值,如果真的特殊到毫無共同之處,與一般沒有絲毫關系,那就無從比較,從而別人也無法借鑒、無法吸收。例如作為中國經驗重要部分的中國改革的經驗——漸進式、從經濟體制開始、由農村到城市、由易到難、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等,既反映了中國的特色,又有某種普遍意義。把這樣的中國經驗說成是純粹的中國經驗,事實上與忽視了它具有的普遍意義,降低了它巨大的應有的價值。

對本土經驗的片面理解也反映了對待學術傳統資源的虛無主義,表現了研究視野的單極化和封閉性,這種狹隘的本土思維取向實際上早已被丟棄了。當現代性之全球化已經成為了世界潮流,在把握戰略機遇期、完成民族振興任務的今天,這種思想和理論上的“新閉關自守”,顯得更加不合時宜。這實際上還是一個如何對待學科與現實、傳統與現代、中國與外國的關系問題,只不過是舊話語在新的背景下再度被復活,老問題以新的形式又一次被提出。 “我們主張吸取現實社會的新養料,中國古代和國外一切精華的、適合中國國情的東西,進行綜合創新,既不同意全盤西化、也不同意國粹主義,既不同意中體西用、也不同意西體中用”(鄭杭生,2000)。我們主張的“中國經驗”就是這種綜合創新的成果。

社會學的發展是理論構建與經驗研究的一體化過程。理論構建的途徑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但都離不開一個核心:自覺地繼承和發掘各種優秀的學術傳統、運用各種有價值的學術資源,構建有中國特色的社會學理論和方法。在經驗研究方面,則既要關注現代性之全球化的發展趨勢,也要投身於本土社會轉型變遷的經驗研究,這能夠為理論構建提供持久的現實資源。社會學就是這樣的雙向發展過程,通過經驗研究來推進理論的構建,並將所獲得的理論成果重新引入到經驗觀察和分析之中,再通過這種在實踐中展開的研究進行新的概括和總結,使之上升為更新的理論形態——這一路徑體現了社會學研究的一種傳統,曾經並繼續產生出許多光彩奪目的學術成果,譬如,迪爾凱姆、韋伯、帕森斯,以及當代的沃勒斯坦、貝克、吉登斯、布迪厄等的研究,都顯露出這一具有經典特征的學術風格。這也可以說是我國社會學學科更為長遠的發展趨勢。

簡要地說,“中國經驗”或“本土經驗”,只有用世界眼光加以總結,才有價值和意義;只有用世界眼光加以提煉,才能運用和推廣。“只有本土化,才能國際化”,其前提是有世界眼光。不能超越本土的本土化是狹隘的、單極思維的本土化,是沒有前途的,只有立足本土、又超越本土的本土化,才是真正的、兩維視野的本土化,是有廣闊前景的。而世界眼光也只有不斷用本土經驗加以豐富、充實,不斷對本土經驗進行概括、提煉,才能成為不斷激活本土經驗的新的靈感,不斷提供分析本土經驗的新的視角。注:本文是作者2006年9月21日在上海社科院世界中國學論壇上的發言稿。(愛思想網站 2008-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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