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紀時希臘厭世詩人巴拉達思作有一首小詩道,

(Pollalaleis,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饒舌了,人呵,不久將睡在地下;

“住口罷,你生存時且思索那死。”

這是很有意思的活。關於死的問題,我無事時也曾默想過,(但不坐在樹下,大抵是在車上,)可是想不出什麽來,——這或者因為我是個“樂天的詩人”的緣故吧。但其實我何嘗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過我不很能夠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覺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於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饒舌了。

竊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種種不同,“以愚觀之”可以定為三項,其一是怕死時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樂,其三是顧慮家族。苦痛比死還可怕,這是實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個遠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尋死,(我們鄉間的河是經冬不凍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隨即走了上來,說是因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癡也未可知,但這卻是真實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夠切實保證,誠如某生物學家所說,被猛獸咬死癢蘇蘇地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裹糧人山去投身飼餓虎的了。可惜這一層不能擔保,有些對於別項已無留戀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為躊躇了。

顧慮家族,大約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較小者,因為這還有救治的方法。將來如有一日.社會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種的節制以外,大家不同老幼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醫藥教育,均由公給,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個人的努力去取得,那麽這種顧慮就可以不要,便是夜夢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過我所說的原是空想,實現還不知在幾十百千年之後,而且到底未必實現也說不定,那麽也終是遠水不救近火,沒有什麽用處。比較確實的辦法還是設法發財,也可以救濟這個憂慮。為得安閑的死而求發財,倒是很高雅的俗事,只是發財不大容易,不是我們都能做的事,況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錢便反死不去,則此亦頗有危險也。

人世的快樂自然是很可貪戀的,但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們將近“不惑”的人,嘗過了凡人的音樂。此外別無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覺得還有舍不得的快樂。我現在的快樂只是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雖然近來因為政府替我們儲蓄,手頭只有買茶的錢,)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來談天的時候,也就放下書卷,何況“無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們看路上許多乞丐,都已沒有生人樂趣,卻是苦苦的要活著,可見快樂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戀這個塵世罷。講到他們,實在已是了無牽掛,大可“來去自由”,實際卻不能如此,倘若不是為了上邊所說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怕河水比徹骨的北風更冷的緣故了。

對於“不死”的問題,又有什麽意見呢?園為少年時當過五六年的水兵,頭腦中多少受了唯物論的影響,總覺得造不起“不死”這個觀念來,雖然我很喜歡聽荒唐的神話。即使照神話故事所講,那種長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住在冷冰冰的金門玉階的屋裏,吃著五香牛肉一類的麟肝鳳脯,天天遊手好閑,不在松樹下著棋,便同金童玉女廝混,也不見得有什麽趣味,況且永遠如此,更是單調而且困倦了。又聽人說,仙家的時間是與凡人不同的,詩雲“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爛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邊只是半個時辰耳,哪裏會有日子太長之感呢?但是由我看來,仙人活了二百萬歲也只抵得人間的四十春秋,這樣浪費時間無稗實際的生活,殊不值得費盡了心機去求得他;倘若二百萬年後劫波到來,就此溘然,將被五十歲的凡夫所笑。較好一點的還是那西方鳳鳥(Phoinix)的辦法,活上五百年,便爾蛻去,化為幼風,這樣的輪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們是只此一家,別人不能仿作。大約我們還只好在這被容許的時光中,就這平凡的境地中,尋得些須的安閑悅樂,即是無上幸福:至於“死後,如何?”的問題,乃是神秘派詩人的領域,我們平凡人對於成仙做鬼都不關心,於此自然就沒有什麽興趣了。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作,選自《雨天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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