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歷史敘事的人文光譜(中)

十二、清官死諫版

 

《大明王朝1655》點亮的是一盞孟軻的民本之燈: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該劇的重心與其說在於擔負天下興亡,不如說在於清官死諫。全劇之於海瑞形象的聚焦,使該劇有意無意地成了當年《海瑞罷官》的一個歷史回聲。有趣的是,海瑞形象同時又被作了道家學說的闡釋:國之利器。仿佛生怕觀眾看不懂,該劇還讓嘉靖皇帝臨終之前使勁嚷嚷著替海瑞定位:國之神劍!又是利器,又是神劍,君臣之間的雙簧戲唱得高潮叠起,仿佛比干再世,恍如《離騷》新譜。有勁哦,有勁。

其實,這部歷史劇的真正看點,並非在於清官死諫,而是在於官場政治的淋漓盡致。嘉靖皇帝在道家學說上的修為,並沒有該劇演的那麽神乎其神。此君在采陰補陽上化的力氣,遠甚於領會老子思想。明明是疏於政事,卻找了個無為而治的藉口。至於嘉靖皇帝差點被十幾位宮女縊死的後宮醜聞,該劇諱莫如深。史書記載,那個由叫化子開國的大明王朝,不曾有過賢明強干的皇帝君臨天下。漢有文景,唐有貞觀。宋明兩朝,皇氣衰敗,名臣叠出。嘉靖年間,徐階、胡宗憲、張居正,皆為一代良臣。即便是罵名甚重的嚴嵩,二十年宰輔也並非只是貪腐而了無作為。從爾虞我詐的官場政治之中,推出一群有所作為的良臣形象,該劇已經大獲成功。至於海瑞與嘉靖之間的打情罵俏,雖然史實俱在,但被上演得有些誇張。或許是因為那個飾演嘉靖皇帝的演員過於搶戲,或許是因為該劇編導痛感於現實官場過於腐敗,故意突出海瑞的清廉如水和剛直不阿。其心可鑒,其劇可圈可點。

 

十三、人物風情版

 

光是從下列篇名上,就可以看出高陽歷史小說的特色所在。《胡雪巖》,《李鴻章》,《八大胡同》,《風塵三俠》,《縈緹》,《李娃》······人物風情,琳瑯滿目。這與其說是作家寫作風格有異,不如說是臺灣與大陸的人文關懷有別。當大陸學生還在唱語錄歌的時候,臺灣校園里已經開始流行諸如《外婆的澎湖灣》《走在鄉間小路上》那麽清新雋永的民歌了。早在大陸樣板戲時代,高陽人物風情版歷史小說已經風靡臺灣。

高陽歷史小說沒有帝王情結,沒有天下野心,沒有忠孝觀念,沒有兼濟意識。樸素的文字,坦蕩的性情。恍如《三言兩拍》的某種延續,又像《木蘭詩》的作者改行小說敘事。歷史在高陽的筆下,與其說是一出出傳奇,不如說是一個個日常人生。喜怒哀樂,不過人之常情而不必誇張出豪言壯語。風雲際會,只是蕓蕓眾生的磨肩接蹱而並非就是改天換地的功名機遇。讀大陸出產的歷史小說讓人感到沈重,讀高陽歷史小說讓人感覺輕松。倘若以西方歌劇作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高陽歷史小說的風格有類於《風流寡婦》那樣的輕歌劇。旋律相當優美,詠嘆也纏綿悱惻。樸素的敘事,照樣可以造就出美侖美奐的閱讀效果。

 

十四、江湖政治版

 

據說,金庸最想寫的是歷史小說。不過,當年以政治評論著名的金庸,在武俠小說里已經做了歷史敘事。與古龍武俠小說完全飄忽於歷史之外不同,金庸武俠之於歷史的對稱,比一些演義還靠譜。從某種意義上說,金庸武俠是對《三國演義》歷史敘事的一個補充。倘若將兩者對照閱讀,不需要再讀任何教科書,便足以對中國政治了然於胸了。

金庸武俠小說里的歷史敘事,忠義觀念無疑淡化了,但隱含其中的現實政治批判,卻十分強烈。僅就小說的歷史敘事而言,可謂成也政治批判,敗也政治批判。在大陸磨難過來的讀者,每每看到那樣的細節,都忍不住會心一笑。一旦時過境遷,回首那樣的諷刺搞笑,不免感覺有失誇張。

金庸武俠於歷史敘事的深刻,不在於影射現實政治的誇張搞笑,而在於籍江湖,寫廟堂。江湖有如廟堂的一個倒影,江湖紛爭與廟堂權斗,一幣兩面。金庸小說對江湖的透視,使《水滸傳》顯得淺薄。倘若說,水泊梁山的故事僅僅停留在義氣層面,那麽金庸小說則從義氣背後,發掘出諸如野心、欲望、心機、權謀之類的陰暗。江湖政治堪比廟堂官場。正如清官不多,真正的俠客也極為稀有。其情形就像從那群好漢中能夠篩選出的英雄,不過林沖、魯智深而已。

金庸武俠小說從另一個層面上說,也是生命的別一種修為。至於那番修為究竟抵達了什麽樣的境界,從韋小寶形象上可以得解。蕭峰的豪放、令狐沖的瀟灑、虛竹的空靈,段譽的多情,最終通通歸結成了韋小寶的油腔滑調。韋小寶就像金庸修為的舍利子。金庸功成名就之後的晚年言行,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尾聲

 

最後坦陳一下區區三部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敘事方式已在小說自序中言明:獨取女性視角。無論是一個男人與數個女人的故事,還是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恩怨,都立足於女性的立場,付諸女性的眼光。女性視角以審美為主導,不關心男人的功名,而在意男人的性情。婚姻或許需要功名支撐,相愛卻源自性情的有無。就男人而言,面對所愛的女人,經常會陷入選擇功名還是恪守性情的困擾。

三部歷史小說完成之後,回首敘述往事,突然發現,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敘事視角,悄悄地蟄伏在小說敘事里。稚童的目光。這目光在《吳越春秋》里來自越女,《商周春秋》有伯邑考、妲庚,《漢末黨錮之謎》則交織著雪兒、木香以及荀珂,三種不同的孩子眼神。既是渾沌未開的審視,又是局外人的旁觀。就作者而言,這個視角全然是下意識的,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原先並不曾設置過,完成後才發現原來如此。

歸結起來,區區小說的歷史敘事,基於三個維度。一個是歷史本身的維度,一個是女性審視的維度,一個是局外人的旁觀維度。

至於區區歷史敘事所受的前人影響,除了《紅樓夢》之外,其審美淵源應該是歐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婦女》,卡夫卡《城堡》,福克納《喧嘩與騷動》,加繆《局外人》。潛意識里可能還有喬伊斯小說的影響痕跡,比如《尤里西斯》,《芬尼根的覺醒》。《漢末黨錮之謎》的敘事方式,可能會讓人聯想到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花園》。當然,寫作之際,絕對不曾想到博氏小說。

就說這些,成敗自有讀者評說。

 

二0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寫於哈德遜河畔

(此文先後刊發於【東方早報】經濟評論版、【觀典】雜誌第三期)(愛思想網站 2013-0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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