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解析後現代的概念遊戲和詞語迷霧(下)

地球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不管他們願意與否,知道與否,他們在今天某種程度上說都是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繼承人。(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

這可是就連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都沒有說過的豪言壯語。假如真要是這樣的話,那還需要解放全人類麽?整個人類已經被德里達解放了,大家全都一個個變成了馬克思,或者馬克思主義的繼承人。這番話讓毛澤東聽了可能會很不高興。都讓小德同志給解放了,那還要咱老毛干什麽?毛澤東最強橫的話也不過是:八億人口,不斗行嗎?至於解放全人類,僅止於說說而已,還沒來得及真的付諸實現。用新左的話來說,只是在邁進途中。

將人人都有批判的權利和思考的自由,偷換成人人都是馬克思的概念加以表述,這種遊戲在德里達並非第一次把玩。早在德里達將胡塗亂抹說成前衛文字時,其潛意識裏已經有了以概念冒充思想的念頭。記得去國前曾與兩位歐美留學生聊天。一位美國留學生說,在美國,人人都有思想。一位德國留學生糾正說,這說的是人人都有大腦吧。有大腦或有思想的自由,並不等於有思想;同樣道理,有思想、或有批判意識批判能力,並不等於都是馬克思。將所有人說成是馬克思,與專制權力強迫民眾洗腦,殊途同歸。一者是通過權力強加的,一者是通過話語得以代償的。由此可見,在沒有征求全人類是否願意成為馬克思的前提之下斷言全人類都是馬克思,以解構為己任的德裏達,已然專橫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這也應了造反者最終會成為造反對象的讖言,解構者最終成了自己的解構對象。

俗話說,有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莎士比亞,馬克思也同樣如此。曾在紐約東村碰到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五十來歲年紀,和顏悅色,目光清澄,在電梯裏小聲問道:你們中國,現在還有人讀《資本論》麽?頓時楞了。不是為他的提問,而是為他的提問口氣和發問神情,憂郁,無奈,茫然。一下子讓人想起,不管怎麽說,馬克思主義確實是種信仰。心中不由一軟,很想讓他欣慰一下,告訴他說:你眼前的這個中國人,就讀過《資本論》。哪曾料想,另有一個力挺馬克思的人,會斷言人人都是馬克思!這讓馬克思本人聽了,可能都會嚇壞的。當然,事實上,德裏達與其說是在力挺馬克思,不如說是在藉此宣告德裏達的所向披靡。蟄伏在人人都是馬克思一說背後的,恐怕是人人都應該成為德里達信徒的下意識。

似乎是為了讓這樣的專橫在話語上成立,德里達雲霧繚繞地論說道:

要想繼續從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中汲取靈感,就必須忠實於總是在原則上構成馬克思主義而且首要地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激進的批判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隨時準備進行自我批判的步驟。這種批判在原則上顯然是自願接受它自身的變革、價值重估和自我再闡釋的。(德裏達:《馬克思的幽靈》)

且不管中文翻譯如何,至少讓人再一次領教了繞口令式的概念起伏及其言詞運行。諸如“要想繼續從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中汲取靈感,就必須忠實於總是在原則上構成馬克思主義而且首要地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激進的批判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隨時準備進行自我批判的步驟”。這意思其實在魯迅都已經表達得非常清晰:批判他人的同時要有自我解剖精神。用得著如此復雜麽?同樣反求諸己的意思,在中國古人說得更加高超:己不所欲勿施於人。至於後面那句“這種批判在原則上顯然是自願接受它自身的變革、價值重估和自我再闡釋的”,幾乎就是句廢話。還什麽原則上,意思是有時候會不自願接受自身變革的?至於所謂的自我再闡釋,聽上去像是在給自己言語可能有的失誤留出充分的余地。這與其說是什麽思想,不如說是一面對人說話、一面在察言觀色的心機。

但千萬不要以為德里達很不自信。德里達說到馬克思的幽靈至今依然在全世界徘徊的時候,激動得難以抑制地宣告,該幽靈“一直是而且將仍然是幽靈的:它總是處於來臨的狀況;而且像民主本身一樣,它區別於被理解為一種自身在場的豐富性,理解為一種實際與自身同一的在場的總體性的所有活著的在場者”(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真是能說會道,既仍然是幽靈的,又是處於來臨狀況的,聽上去就像女人的月經一般。這種月經還“區別於被理解為一種自身在場的豐富性,理解為一種實際與自身同一的在場的總體性的所有活著的在場者”。

德里達此番論述的遣詞造句,顯然是抄襲了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裏有關存在的闡述,只是將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改成了馬克思的幽靈,就像中國新左把當年有人要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壯志,改換成了中國語境裏的現代化概念。行文至此,讀者應該明白,區區為什麽會在微博上說,倘若不想被後現代話語所迷惑,應該讀懂包括海德格爾在內的西方諸子經典。因為思想是無法抄襲的,但概念卻可以像皮球一般,被踢來踢去。從海德格爾著述中領悟思想不輕松,但從海德格爾的思想裏竊取言辭和概念卻很容易。薩特也曾玩過這一手。

不過,將德里達的言說與中國新左如此相比較,並非意味著新左人士已經達到了德里達的水平。盡管德里達只是個概念大玩家而不是什麽偉大的思想家,但畢竟自有其西學根底。而中國新左諸相的學術功力,恐怕連德里達的一半都不曾企及。就此而言,對德里達的這番解析,無疑要等到中國學子對後現代話語感到膩味之後,才能獲得皆大歡喜的閱讀。當然,這是無法周全的。

二0一二年九月十九日寫於哈德遜河畔(愛思想網站 201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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