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拙劣的笑話(10)

普謝爾多尼莫夫嚇得跳起來,像根木頭似的不知所措,客人們在自己的座位上也成了啞巴。那個藝術家和那個學生則拍手叫好。

那個編輯怒不可遏地繼續叫喊:“是的,您是來鼓吹仁愛的!您讓大家掃興。您喝的是香檳,可不想一想,對於一個月薪十盧布的小職員來說,這香檳有多昂貴。我猜想,您就是那些挑逗自己屬員的嬌妻的上司之一!此外,我認為您接受賄賂……是的,是的,是的!”

“普謝爾多尼莫夫,普謝爾多尼莫夫!”伊萬·伊里奇開始叫起來,向他伸出一雙手。他感到編輯的每一個字都是插進他心臟的一把利劍。

“大人,請別擔心!”普謝爾多尼莫夫用力地說了一句就向編輯跑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桌旁拖開。孱弱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竟有如此大的力氣,真是叫人難以想象。不過編輯已經醉了,而普謝爾多尼莫夫卻很清醒。接著,普謝爾多尼莫夫給他背上幾拳,把他推出門去了。

“你們全都是卑鄙的家夥!”編輯叫著,“我明天要在《炭火塊》上畫你們的漫畫!……”

客人們一個個都從座位上跳起來。

“大人,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母親及幾個客人圍著長官叫喊道,“大人,請放心!”

“不,不!”長官叫著,“我完了……我到這兒來……是想,可以說是來道喜的。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他像沒有知覺似地跌坐在椅子上。兩手擱在桌上,頭垂在手上恰好落到了牛奶杏仁酪盤子里。人們驚恐的模樣就不必去描畫了。過了一會,他站起來(顯然是想走開),身子一晃,絆在椅子腿上便倒在地板上打起鼾來。

不喝酒的人偶爾一喝就醉是常有的事。他一直神智清醒,可後來忽然倒了下去仿佛被砍倒似地。伊萬·伊里奇躺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覺。普謝爾多尼莫夫抓住自己的頭發,就這樣呆呆地一動不動。客人們慌忙散去,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解釋所發生的事情。這時已經快到淩晨三點了。

主要的問題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處境比所能想象到的還糟得多,雖然現在這種狀況一點也不吸引人。伊萬·伊里奇暫時仍躺在地上,普謝爾多尼莫夫站在他旁邊,絕望地揪著頭發的時候,讓我們中斷一下我們的這個故事,用幾句話來談一談普謝爾多尼莫夫本人的情況。

就在他結婚前的一個月,他陷入了絕境。他出生在外省,父親曾在那里供職,後來吃官司死在那里。普謝爾多尼莫夫在彼得堡整整奔波了一年,大約在婚前五個月,才弄到月薪十盧布的職位,身心才得以平覆,但不久又為家境所困擾。普謝爾多尼莫夫一家只剩下他和母親兩人。母親在丈夫死後離開了省城。母子倆一起挨凍,吃的是很糟的食物。常常過著這種日子:普謝爾多尼莫夫自己拿著杯子到豐坦卡河里去打水,在那里喝個飽。找到工作後,他和母親才在貧民窟里馬馬虎虎安頓下來。母親開始給人家洗衣服,而他積攢了三四個月才給自己添制了一雙靴子和一件大衣。就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也經受過多少難堪的場面:上司走上前來問他有多久沒有上澡堂洗澡了?人們紛紛傳說他的文官制服衣領下有一窩窩的臭蟲。但他性格剛毅,而從外表上看他既溫和又文靜。他只受過很少教育。幾乎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否有過思考,是否有過計劃,是否有過什麽理想,但相反,他身上一種本能的、下意識的倔強決心正在形成:他決心擺脫這種低下的地位闖出一條新路來。他身上有一股螞蟻般的頑強勁;如果把它們的巢毀了,它們立即又會重新去建造,毀了,又建造,就這樣不疲不倦地進行。他是一個運籌帷幄、關心家事的人。從他的額頭上可看出,他會闖出路子,會築起一個窠來,甚至還能有點積蓄。全世界只有他的母親是愛他的,而且愛得發瘋。她是一個堅強、不知疲倦、能乾活,同時又是心地善良的女性。如果不是碰到退休的九等文官姆列科皮塔耶夫,他們就會在貧民窟住下去,也許再住五六年直至境況的改變。姆列科皮塔耶夫曾任財務主任,以前在省城供職,最近才帶著全家在彼得堡定居。他認識普謝爾多尼莫夫,普謝爾多尼莫夫的父親曾有恩於他。他有錢,當然不會太多,但是有,究竟有多少,誰也不知道,無論他的妻子、大女兒或親屬都不知道。他有兩個女兒,而他是一個十分剛愎自用的人、酒鬼、家庭暴君,此外,他是個病號。因此,忽然想起個主意要把一個女兒嫁給普謝爾多尼莫夫,他說,“我認識他,他父親是個好人,兒子也會是好人。”

姆列科皮塔耶夫怎麽想就怎麽做,說到做到。這是個極端剛愎自用的人,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安樂椅里度過的。疾病奪去了他的一條腿,使他成了殘廢,不過,這不妨礙他喝伏特加。他成天喝酒,罵人。他很兇,總不免要折磨人。為此,他將幾個遠房女親戚收留在身邊:他的一個有病而愛吵嘴的姐姐,他妻子的兩個妹妹,也是又兇又多嘴的人;斷了一根筋骨的老姑母。還養著一個食客——俄羅斯化的德國女人,她有給他說《天方夜譚》的才能。他的全部樂趣就是嘲弄這些不幸的寄居者,時刻對她們破口大罵,她們當面不敢回一句嘴,除開他生來就有牙病的妻子以外。他挑唆她們互相吵嘴,在她們中間制造和撥弄是非、紛爭,而後,看到她們幾乎要動武時,就哈哈大笑,欣喜若狂。當他的大女兒同軍官丈夫過了十年窮苦生活後成了寡婦,帶著三個幼小病兒歸來時,他也喜不自禁。他容不了她的幾個孩子,但是隨著他們的到來增添了他每天試驗的內容,所以這老頭子還是很高興的。這一大群惡婦和有病的孩子以及他們的折磨者,一同擠在彼得堡郊外的一所木屋里。他們常常是半饑半飽,因為那老頭很吝嗇,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給錢,雖然他自己不吝嗇喝伏特加;她們睡眠不足,因為老頭子患失眠癥,需要她們排遣。總之,所有這一切使得她們窮苦度日,使得她們詛咒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時,姆列科皮塔耶夫看中了普謝爾多尼莫夫,他對他的長鼻子和謙恭的樣子感到驚訝。孱弱而不好看的小女兒當時正滿十七歲。她雖然上過德國HXBF①,但在那里,除了字母以外幾乎什麽也沒有學到。她在殘廢和酗酒的父親的拐杖下,在家庭誹謗、窺視和讒言中成長,一副營養不良的病態樣子。她從來沒有朋友,也沒有頭腦,早就想嫁人。在外人面前她膽怯得不敢說話,但在家中,她對母親及寄食者則是兇惡的,像錐子那樣鋒利。她特別愛擰她姐姐的孩子並對他們拳腳相加,密告他們偷吃糖和面包,因而在她和她姐姐之間常常引起無休無止的吵罵。老頭子個人主張她嫁給普謝爾多尼莫夫。雖然他很窮,但要求給他點時間考慮。他和他母親躊躇了好久,但是,還是把那所房子的房產轉到了新娘名下,雖然是個極差的木頭平房,但還是值幾個錢的。此外,還給了她四百盧布——你自己什麽時候能積攢到這麽多的錢呢?“我為什麽要招一個男人到家里來呢?”頑固的酒鬼喊道,“第一,因為你們全是娘們,而我討厭娘們。

我要讓普謝爾多尼莫夫聽我的吩咐,因為我是他的恩人。第二,我這樣做就是要使你們都不高興,都生氣,我就是要和你們作對。我說了就一定會做到!而你,波里菲里,她做了你的妻子後,你就打她,她生來就有許多魔鬼附身,把它們①法語:學校。

趕走,我給你預備一根拐杖……”

普謝爾多尼莫夫一言不發,但他已經拿定主意。還在婚禮前他和他的母親就被接來了,讓他們洗得乾乾凈凈的,給了他們衣服、鞋襪和結婚用款。老頭子所以優待他們,也許正是由於全家人都憎恨他們。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甚至很得他的歡喜,所以他克制著,沒有欺侮她。不過,在婚前一周,他讓普謝爾多尼莫夫跳了跳卡紮喬克舞①。“餵,行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會忘乎所以,”他在他跳完舞後說。他給了他剛夠支應婚禮的一筆錢,請來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普謝爾多尼莫夫這一方面所請的僅有《炭火塊》編輯和貴賓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普謝爾多尼莫夫很清楚,新娘嫌棄他,她十分願意的是嫁給那個軍官而不是嫁給他。但他對一切都忍耐著,並勸說他母親也這樣。婚禮的整個白天和晚上,老頭子都在罵著臟話,酗酒。由於舉行婚禮,全家人都躲到後屋,擠在那里直到天黑。前屋預備作跳舞和晚宴用。

晚上十一點左右,老頭子喝得爛醉,睡著了。新娘的母親這一天特別愛向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發脾氣,這時終於決定息怒,並出席舞會和晚宴。伊萬·伊里奇的出現使一切都變了樣,姆列科皮塔耶娃感到很難堪、覺得受了侮辱,於是破口大罵,為什麽不事先告訴她邀請了長官。人們勸她,說他是自己來的,是不請自來的,可她蠢得不願相信。香檳酒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只有一盧布,而他自己連一個戈比也沒有,不得不向兇惡的老太婆苦苦哀求①卡紮喬克舞是源於哥薩克人的一種速度逐漸加快的民間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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