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普羅哈爾欽先生(5)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燒了大半的燭頭,給旁觀者照亮了一個極其有趣的場面。十來個房客聚集在床邊,他們穿著奇形怪狀的各種各樣的衣服,全都蓬著頭,沒刮胡子,沒洗臉,一個個睡眼惺忪,還是昨夜準備上床睡覺的那副模樣。有的人面如死灰,另一些人額頭出現了汗珠,還有的人渾身冷得發抖,另一些人則發著高燒。房東太太完全嚇呆了,靜靜地站著,兩手交叉在胸前,在等待雅羅斯拉夫·伊裏奇大發慈悲。女工阿夫多吉亞和房東太太寵愛的一只小貓懷著驚恐的好奇心從火爐上面探出頭來張望;周圍到處散的是撕碎、砸爛的屏風碎片;打開的箱子展出了它那並不珍貴的內容;亂丟在一旁的枕頭和被子上面,蓋滿了墊子裏弄出來的碎棉花;最後是放在一張三條腿的桌上一大堆越來越多的銀幣和各種錢幣,在閃閃發亮。唯獨謝苗·伊凡諾維奇始終保持絕對的冷靜,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已經完全破產。剪刀拿來了,雅羅斯拉夫·伊裏奇的一名助手想討好上司,有點迫不及待地抖了一下墊子,以便更加方便地從它主人的背底下抽出來。這時候,謝苗·伊凡諾維奇好像很懂禮貌似的,先是身子一側,背對著搜查的人們,讓出一點點地方。第二次牽動時,他便臉朝下又讓出一點,因為床上最後的一塊側面的木板不夠寬,突然出人意外地頭朝下撲通一聲滾了下去,只有兩條骨瘦如柴的大腿露在外面,朝天翹起,好像一顆燒焦的樹上的兩根枯枝。因為這天早晨普羅哈爾欽先生已經是兩次出現在床底下了,所以他馬上引起了人們的懷疑。有些房客便在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的率領下爬到那裏去,目的是看看那裏是否藏著什麽東西。但是那幾個探索者只是枉費心機,徒然碰痛了前額而已。雅羅斯拉夫·伊裏奇馬上將他們喝住,並吩咐他們立即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從糟糕透了的地方解脫出來。於是兩個頭腦最清醒的人每人用兩只手抓住一只大腿,把這位意想不到的財主拖到亮處,橫放在床上。這時墊子裏的鬃毛和棉絮在周圍到處飛舞,那個錢幣堆越來越擴大,我的天啦!那錢堆裏什麽錢幣都有,真是應有盡有啊!……這裏有高雅的一盧布的,有體體面面、堅硬的一個半盧布的;有非常漂亮的五十戈比的;有四分之一個盧布的;還有二十戈比一枚的;甚至還有像老太婆一樣沒有多大用處的十戈比一枚的;還有五戈比的銀幣,全都用特殊的紙包著,擺得有條不紊,整整齊齊。其中也有一些稀罕的寶貝:兩枚什麽徽章,一個拿破侖金幣,還有一枚不知名的、但是非常罕見的硬幣……有些盧布也是屬於遠古時代的,如被磨損了的伊麗莎白時代的古幣,有德國十字獎章式樣的錢幣,還有彼得大帝時代的、葉卡捷琳娜女皇時代的,比如還有現在非常罕見的硬幣,可以戴在耳朵上的十五戈比的古幣,雖然已經完全磨損,但仍然保留著足夠數量的孔眼。甚至還有銅幣,不過都已變成綠色,上面銹跡斑斑……

他們還找到一張紅紙,但上面什麽也沒有。最後,整個搜尋過程已經結束,墊子的面套也抖了不止一次,確信什麽叮噹的響聲再也沒有了,於是大家把所有的錢都放到桌上,開始清點。粗粗一看,甚至可能產生錯誤,以為差不多有百把萬,因為那一堆實在太大!當然沒有一百萬,雖然數目非常巨大——整整兩千四百九十七盧布五十戈比。如果昨天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的募捐成功,也許可以湊足二千五百盧布這個整數。錢統統被拿走,死者的箱子貼上了封條。人們傾聽了房東太太的申訴,並且給她指出什麽時候、應該向哪裏提交死者所欠賬目的證據。有關人員簽了字。這時也有人提到大姑子。但大家相信那在某種意義說,是屬於虛構的神話,也就是說是謝苗·伊凡諾維奇想象力不夠的產物。根據了解到的材料,人們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對死者進行過指責。但是這個想法馬上就放棄了,認為這種想法不僅無益,而且有害於普羅哈爾欽先生的名譽,因此事情到此就算了結了。第一次驚慌過去,大家恢覆理智、知道了死者是個何等樣人之後,一個個都平靜下來,默默不語,抱著懷疑的態度互相望了又望。

有的人對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行為耿耿於懷,甚至似乎有點生氣……這麽大一筆財產!這個人真會攢錢!馬爾克·伊凡諾維奇沒有失去勇氣,大膽解釋為什麽謝苗·伊凡諾維奇突然害怕起來的原因,但他的話已經沒有人聽了。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沈思。奧克安諾夫喝了點酒,其余的人好像有點縮頭縮腦,而長著一個出奇的麻雀鼻子的小個子康塔列夫傍晚前從屋裏搬了出去,行前把自己的箱子、提包非常認真地、一一封好、紮好,冷淡地向好奇的人們解釋:世道艱難,這裏住不起了。房東太太不停地痛苦嚎啕,痛罵謝苗·伊凡諾維奇欺侮她孤苦伶仃。大家問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為什麽這個死者不把自己的錢存進當鋪①?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回答說;“頭腦太簡單啦,太太,想象力太不夠啦!”

“您也太單純啦,太太!”奧克安諾夫插嘴說道,“一個人二十年來在您這裏省吃儉用,千方百計克制自己,人一推他就會倒下,可您卻老是燒湯喝,沒時間管他!……唉,太太!

……”

“哎呀,你教訓我還嫩了點!”房東太太繼續說道,“其實何必存當鋪呢!他只要給我一小把錢,然後對我說,‘拿著,烏斯季尼尤什卡,這是給您的賞錢,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你就管我一天的飯。’其實只要講清楚,我就會保證給他吃喝,好好照顧他的。哎,這個道德敗壞的家夥竟是個大騙子,把我這個孤苦伶仃的婦道人家給騙了!……”

大家又走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床前。現在他規規矩矩躺著,穿著他的一套最好的、顯然是他唯一的衣服,僵硬的下巴額藏在系得不大高明的領帶後面,洗了臉,梳了頭,不過胡子刮得不太幹凈,因為這裏找不到剃刀,唯一的一把屬於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所有的剃刀早在去年就卷了口子,拿到托爾庫契市場上賣了個好價錢。其他的人都是上理發店刮臉的。房裏還沒來得及整理、收拾。打碎的屏風仍然躺在原來的地方,把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離群索居之處完全①舊時俄國的當鋪也可存錢,有利息。

暴露出來了,似乎象征著死亡把我們遮蓋隱私、陰謀、挨打的幕布揭開了。墊子裏的東西,也沒有收拾好,一大堆一大堆地擺在四周。整個這一突然冷卻的角落在詩人看來,完全可以比作遭到粉碎的“善於持家”的燕子窠:一切的一切都遭到了暴風雨的吹打和折磨,小鳥和母鳥一同罹難,溫暖的絨毛、羽毛、棉絮都被刮得遍地皆是。……不過,謝苗·伊凡諾維奇看起來與其說像個自私自利的老人,不如說是一個慣於行竊的麻雀。現在他已沈寂下來,好像完全躲起來了,似乎不是他有錯,不是他出鬼點子騙人,使所有的好人上當,好像不是他不講廉恥,沒有良心,最最不講道德。他現在已經不聽受盡欺淩、孤苦無依的房東太太的痛哭嚎啕了。恰恰相反,他作為一名經驗豐富、老謀深算的財主,即便躺在棺材裏也不浪費時間、無所作為,好像他還在絞盡腦汁,打著投機盤算。他的臉上露出深思熟慮的神態,兩唇緊緊地閉著,那意味深長的表情,如果是在生前,怎麽也不會料到是屬於謝苗·伊凡諾維奇的。他好像變得聰明了。他的一只右眼不知怎的在狡黠地微瞇著。謝苗·伊凡諾維奇似乎想說點什麽,有個什麽非常重要的事要通告大家,要作出解釋,而且要抓緊時間,越快越好,可是時間畢竟沒有了……這時候仿佛聽到這麽一段話:“你怎麽啦?你聽我說,你是蠢婆娘,快別哭啦!

不要訴苦!你聽我說,好好地睡一覺吧!我死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真的!躺著真好……你聽著,我說的不是那個,你是個女人,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可要明白啊!我現在是死了,如果不是那樣,我大概也就沒有死。你聽著,要是我不死,我爬起來,那會出現什麽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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