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茶客端起了白瓷蓋碗,走出水檐下,朝萬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過頭來直看著老人,說:“可憐,劉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到頭來,媳婦上了吊,兒子發了瘋,殺了人!”溫家掌櫃的,接口說。

“那天半夜,她媳婦上了吊。”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著過路的人——”

“天雷打!”

“天雷打!”

“詛咒了一天。”

“幾十年的老街坊了。”

“她一個老人家,這幾年,去了那里? ”

“誰知道。”

祝家婦人拎出了一把大銅壺,汗騰騰地,聽見了這話,嘿的,冷笑出了一聲,回頭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聲?”

“啊?”

“我說,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靈,在萬福巷里也住了十年了,甚麽事不看在眼里呢?”

鎮口河壩上,那一輪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紅的一團了,滿天的亂飛鴉。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才一轉眼就沈黯了下來,寂沈沈地凝聚起了好一片回光。只見萬福巷里,矮檐下,家家門口點起了水紅燈籠,娼婦們送出了客,潑了水,一身大汗把飯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熱飯來。那一雙雙眸子,睞啊,睞,挑逗著門口脧脧探探的男人。一條巷子影影幢幢。七八個小光棍追起了黑癡,巷頭巷尾只管穿梭個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擠擠的閑人撩上了火,一片聲咒罵起來。棺材店隔壁,滿庭芳那一個年輕的病娼婦叫秋棠的,不聲不響地撂下了飯碗一個回身走進了屋里。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來,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麽頭們,嘩喇喇一陣照面潑了過去。那七八個小光棍楞了楞,摸著滿頭的水,撒起了潑,把黑癡揪到了縣倉墻根下,連人帶貓就摜進了臭水溝裹。只聽得一聲喊,麽頭們隔著巷道朝著對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紅燈籠,咒一聲,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頭來——

吊死鬼吊死鬼

半夜三更把命催

祝家茶店水檐下,一個坳子佬支起了兩只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著對面萬福巷口。

“你老人家,信不信? ”他回頭瞅了老人家一眼,兩口煙痰,呸的,吐出了店檐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里燥熱上來,黑天半夜一個人跑到了萬福巷。天亮了,從你家出來,我一雙眼皮沈沈的,老睜不開。你家那個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還逼著我跟她喝了雙杯酒,說甚麽,一夜夫妻百夜恩喲! ”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來,半晌又說:“秋棠她呀,把我這新郎倌送出了門。走到巷口,我睜開了眼皮,天蒙蒙亮。一回頭,看見劉家那個小媳婦兒穿了一身綠,肘子上挽了個菜籃子,沒聲沒息,獨個兒在巷里來來回回的走動!”

“天蒙蒙亮,還有人看見了黑癡,抱著貓,笑嘻嘻的蹲在萬福巷口。”祝家婦人在店堂裹上了燈,冷冷的說。

那坳子佬就楞了楞,把一條板凳掇出了水檐外,抱起了膝頭,坐在街旁。一條大街空落落,對面縣倉門口,那滿樹不住聒噪的黑鴉子趕起了夜色,四下里,不住的兜轉了開來。鎮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紅。“黑癡——黑癡——吃了大矢喜孜孜——”麽頭們一聲緊似一聲的吆暍,從萬福巷心里不斷地傳到了大街上來。

“小野種,刨了你們。”

老人罵了聲。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沖天的煙花炮,紅艷艷地。那窩小潑皮,鼓噪著,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癲癲狂狂,前後,左右,把笑嘻嘻的一個黑癡簇擁了起來,朝著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著跳著,哼著嘿著。整條萬福巷喧囂成了一片,娼婦們,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簽,站到門口那一排水紅燈籠下,指住麽頭們,笑一聲,啐一口。滿巷閑人躲著,閃著,喳喳喝暍一片聲笑罵起來。

“你老人家記得吧?”茶店門口,那坳子佬忽然問道。

“嗯?”

“那天,春紅死了——”

“死了。”

“這黑癡——”

“啊?”

“從春紅房里跑了出來。”

“母子倆啊。”

“一身血。”

“劉老實,狠喲。”

“這黑癡他一頭哭,一頭跑,一家家呼天搶地叫起了人來,把一條巷子鬧得雞飛狗跳。”

“可憐,五歲大的一個孩子啊,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親娘給劉老實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這一嚇——”

“變成了白癡啦。”

萬福巷里,劈劈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里又鉆出了一夥半大小子,十四五歲,一個個帶著鞭炮,點起香枝,興沖沖趕進了巷里。麽頭們打起赤腳光著肚腩,滿巷閑人堆里,又是躥,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紅鞭炮,往娼家門洞里扔了過去。閑人們嗆著,咒著。一時間那整條萬福巷一把火燒著了一般,漫天血點子。“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青羅院門口,一個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婦,跑了出來,站到了巷心上,楞了半晌,狠狠地嗆出了一聲:“小——王——八——們!”她家媽媽瘸拐起一雙小腳慌慌地跨出門坎,指著她,喃喃叨叨的不知罵著甚麽。瘦娼婦聽了一時性起,咒了聲,把手里一根掃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個放鞭炮的小小潑皮,巷頭巷尾,趕著,罵起了街來。擡轎的七八個麽頭,不瞅也不睬,擁起黑癡,中了蠱似的只顧低著頭弓著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聲嗆一聲。那帶頭的了十六七歲,兩條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頭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領著小哥兒們朝前走。

一個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熱茶,悄悄地,踅出了水檐下,低著頭暖了兩口。“你老記得嗎?那年春紅死了,你們家,滿庭芳,有一天半夜——”

“死了個外鄉客人。”

“發了瘋”

“跳井死了。”

檐口外那個坳子佬在板凳上出了神,望著萬福巷里,忽然說:“你老,記性好啊。”老人嘿了一聲,兩口痰,吐出了水檐。

祝家婦人又打出了半盆渾水往街心一潑,叉著手,望著巷里,只見黑癡眨巴起了兩只淚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讓那一窩小潑皮簇擁著,趕著,朝巷口一路蹎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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