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心上那四十八個轎夫低著頭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著,跳著,哼著嘿著。觀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懷抱著個小娃娃,曖味地,笑著,只管低垂著眼瞼,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 里。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擡起了頭,星天里,紛紛緋緋一片炮花,只見一張張臉孔,楞楞睜睜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閑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聲吆喝拔出了肚臍眼裹的七星劍,一標血,濺了出來,紅潑潑地噴灑到了身前兩個轎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見他一個枯老的小身子,剎那間,起了一陣陣痙攣,回身一趴整個人伏到了轎門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滿庭芳門前那個小娼婦倏地又躥出了檐口來,一甩手,掙脫了她家那個老爹,發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腳跑上了巷心。春紅楞了一楞,抹抹眼,撂下手裹一枝燒紅的長香,不聲不響,撩起裙腳。一轉眼,五六個巷 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帶頭的八個轎夫沈沈地呻吟出了一聲“唉——唷——”,弓起了腰來,頂著白衣觀音,一腳,一腳,踩過了娼婦們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睜紅了眼,嗄啞著,喝出了聲采,一串一串鞭炮點了起來,火花四進,四下裹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轎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沖撞著,蹎蹦著,哼喲,嘿喲,踹過了靜靜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窩娼婦。等到六座八擡大轎都踩過去了,整條萬福巷早巳鬧翻了天。看熱鬧的人嗆著,咒著,滿巷炮煙中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鬼火一般,飄飄忽忽,朝巷尾那一頭隱沒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

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兩點多鐘了,那一輛破騾車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進了萬福巷口。縣倉墻腳那一條臭水溝,日頭下,曝了一個上午,蒸蒸騰騰的孵出了一窩窩青頭蒼蠅來。只聽得滿巷子嚶嚶嗡嗡,蒼蠅們,嗅到了血氣,一窩趕著一窩,發了狂,四下裹兜轉個不停。那個收破爛的,扛著掃把抱著簸箕攀下了騾車,揉揉眼皮,望著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發起了楞。一條巷子,家家娼門東一咿呀西一咿呀,這晌午時分,門才打了開來。娼婦們披上了一條粘粘膩膩的水紅睡袍,打著響哈欠出屋來,靠到了門上.刷著牙,有一句沒一句說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看了迎神。”

“發了騷”

“一頭頭豬哥,叫起春來了。”

“磨得人——”

“一個晚上都沒睡覺。”

“那一身臭喲。”

“叫人嘔。”

“胳肢騷。”

那算命先生手里捧著一部脫了線的西遊記,一邊看著,一邊踱起方步來,慢吞吞的踅到了一點紅門口,擡了擡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脧了一眼,搖搖頭。收破爛的,掃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隨手一撂,紛紛揚揚的一片,潑到了車上。趕車那個罵了聲,撥了撥臉。

“我刨了你媽!”

“嗯? ”

“你又把阿婊用過的草紙掃撥到我頭上。”

車下那個楞了一楞,支起掃箒,夾在胳肢窩下,呆呆地守望著棺材店門口。“怪事,下午兩點多了,劉老實還不開店門。”趕車的吐出一泡口水,沒好氣,說:“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車下那個猛一回頭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趕車的臉一紅,吃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半天。“我說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滿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門來,看見劉老娘呼天搶地的跑到巷口叫人。”車下那個聽了,出了神。

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中午時分,騾車踢跶進了巷口。那收破爛的抱著兩刀金紙攀下了車,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門口!水檐下,一張,一張,點火燒化了起來。紅洶洶的火舌,白花花的日頭。“大熱天,燒甚麽紙!”趕車的呸了一口,蹦下車來,摸著臉趑趑趄趄走到了滿庭芳門前,燈籠下探了一探頭。

“春紅這老阿婊!兩天了,沒出來,站在門口。”

“想你姐姐啊?”

青羅院門前那個瘦伶伶的娼婦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潑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說。趕車的,眨了眨眼。

“兩天啦。”

“怎麽? ”

“又給客人刨壞了? ”

“刨!胡說。”

“嗯?”

“當心!劉老實聽見了。”

“對不起。”

“春紅,她——”

“給睡壞了?”

“春紅喲,這下給踩壞了!”

“嗯? ”

“迎神那晚,春紅不是發了酒瘋嗎?一把鼻涕,一把淚,想不開,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個擡轎佬扛起了六座大轎,一腳,一腳,輪流著就在她背上踩了過去,鐵打的人啊?這兩天她不是躺在屋 里嗎?滿身起了火泡。”

“甚麽事,想不開。”

“命喲”

“那一身白膘!”

“踩爛了。”

“可惜。”

到了第四天,六月二十二。

兩個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趕起了騾車,潑喇喇,一陣風似的,躥進了萬福巷口,聽見滿巷子哄哄傳傳,孫四房落了網。

趕車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搖了搖頭。

“沒甚麽大事!強奸良家婦女麽?坐個三五年,也就出來了。”

“說得準?”

“等著吧。”

“嗯? ”

“明年今日,在鎮口,等孫四房。”

這一天劉老實開了店門了,一早起來就跟往常一樣兩腳跨到了棺材扳上,一前一後,刳——刳——刳——,刨起了木頭。嘴 里一根煙,低著頭,不聲不響。那劉老娘一大清早一個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聳起滿頭花白,佝著腰,覷著眼,指住了過路的人一口一聲:

“天雷打!”

“天雷打!”

詛咒了一天。

晌晚時分,一條巷子來來回回脧望的閑人們漸漸熱鬧了起來,劉老實還把店門敞著。一鎮的人家,起了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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