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花 雨·大 水

天蒙蒙亮,雨停了,河上卻起了大水。朱小七趿起兩只破鞋皮,踢跶,踢跶,走出了客店,一路打著連天響的呵欠。

只見烏雲滿天。隔著七八十丈寬的河面望過對岸,石頭砦上,好大一個鎮市,靜悄悄,這個時辰街上連個人影,也看不見。眼前黑滔滔一條河水天北流瀉下來,斷河頭渡口,刷了個彎,濺起白茫茫千堆萬堆水花。好一條咆哮的黑龍,嘩啦嘩啦地滾過城砦,一片亂石蘆花,又往東翻騰了下去。

“瞧這大水,三月天。”

小七喝了聲采,客店門口,風一吹,機伶伶打了個哆嗦。

“這畜生!還不快走,在這里討我打!”

小七呆了呆,脖子一縮,嗞起牙來蹦的閃跳到店門外。一回頭,看見店家的女人手里捏著一根撥火的鐵鉗子,從廚房里,追出了店門。小七拖起鞋皮,一步,踢跶一步,慢吞吞走到了檐口,挨著墻腳蹲下來。

昨晚冒著冷雨,黑天半夜來到了渡口。

小七摸進了客店廚房,混過一晚,只想一早過了河到北菜市大街,慈恩堂,問那個外國大胡子樂神父,討些雜活混一頓吃。這樂神父,不知那一國人,水藍水藍的一對眼珠子,玻璃球似的。見了小七,只管搖著頭一口一聲,孩子,孩子。“天上的父!”小七嘆了口氣,低低頭往自己心口劃了個十字。

誰知今早一覺醒來,天黑黑的,忽然眼前一亮,店家的女人挑起一盞風燈,走進了廚房。只見她打了盆水,竈旁一蹲就褪下了半條褲子來,濺濺潑潑,不知洗著甚麽。小七,一時看得儍了。“這是那裹來的野狗!”婦人拎起風燈,晃了晃,往小七臉上照過去。“淫婦,大清早,干的好事啊!”小七蹦的跳起,一片聲,嚷了開來。婦人一張臉嚇了個白,丟下風燈跑出廚房去了。

如今蹲在屋檐下,看著那婆娘蕩起屁股走進了店門,朱小七,摸摸後腦杓子,翻個白眼往地上吐了口痰。

“淫婦,我刨了你!”

河面起了霧。

嘩啦嘩啦大水中,看得見,河灣對面避風的烏篷船三四十艘,挨挨,擠擠地,寄泊在石堤下小小一個河塘里。石砦上,亂葬崗似的,黑沈沈好一堆灰瓦房子。野大的風四面八方流竄了開來,噓溜溜地卷起城頭一滾一滾的烏雲,白蕭蕭,漫天蘆花。那光景,仿佛天上觀音老母死了,神道,菩薩,滿天里哭出了聲,嗚嗚咽咽,給哽住了喉頭。

“過不了河啦。”

大清早給個惡女人趕出了門,野狗似的,抖索索在這風地里,又餓,又冷。小七咬咬牙,嘆了口氣,索性合起了眼皮抱住膝頭,有一下,沒一下,淒涼地打起了盹來。

好小七,他做了個夢。

麗日中天,橐橐地踩上了河堤進得了鎮來,一條石板大街,空蕩蕩。朱小七,他肩膊上掛著一副褡褳,敞開胸口,黑毿毿,亮出了兩叢子胳支窩毛,走下南菜市大街。來到了鎮心,萬福巷,只見兩個賣花的老婆子蹲在巷口,十來間門子上,三三兩兩,站著幾十個滿身紅妝的姑娘,一對對眼睛,勾著他。“好姑娘,回頭哥哥來刨你。”小七喝了聲采,揑下嘴里叼著的紙煙,往街心,一揮,大跨步走進了巷

口對面祝家茶店里。“來一下子!”他把手往兩邊一撥,趕開了閑人。一屋子的煙霧,蒸蒸騰騰,臺子旁,擠著十來張汗湫湫的鬼臉兒。朱小七狠狠地嗆出兩口,一疊票子,摔到了臺面上。做莊的一聲也不吭,擡擡眼皮,撈起三個骰子,只聽得豁唧唧一陣響了過去,骰盆子里,擲出了兩個二,一個五來。“五猴可不好趕呀!”朱小七,笑了笑,點了一根煙銜到了嘴里,雪白的兩個袖口卷到腕子上,手一翻,三顆骰子滴溜溜轉了開來。“豹子!”一屋子的閑人們哄然喝出了一聲采,只見那墨綠墨綠的骰盆子里,嬌滴滴地,開出了三朵梅花。

小七忽然覺得頭心一涼。“豹子!”大叫一聲,睜開了眼睛,一盆隔夜的洗腳水,白花花的早已潑到了他頭臉上來。小七呆了呆,一擡頭,檐下那扇小小的竹窗咿呀一聲,給合上了。誰家的女人,好白的兩只手腕子。

夢醒來,渡口上,早已等著十來個過渡的人。

“哈——乞!”

小七蹲到了客店門口,摸了摸滿頭的洗腳水,鼻子一酸,呼天搶地打出了兩個噴嚏來,肚里,可又餓得慌了。他楞了半晌,嘆出一口氣正要站起身來走下渡口,河面上,吹起了一陣大風。一片蘆花翻起,河灣對岸那石頭疊起的城砦上,早已逬出了一派金光。黑滔滔嘩啦喇的一條大水,剎那間,千條萬條金蛇,浮上了河面喝醉了酒癲癲狂狂地,嬉著水,朝霞滿天遊竄個不停起來。

太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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