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男人把十一帶去了河西村下,買了口小乳豬,回了家,父子兩個蹲在竈頭下,歡歡喜喜的張羅起年夜飯來。她一個人在店堂裹忙著,笑嘻嘻招呼四鄉趕來賒油過年的窮客人。從二門口望進廚里,她一眼看見男人打開廚櫃,抽出了一把尖刀,尺來長的,叫兒子攥著,自己蹲到一旁,笑嘻嘻,瞅著他,一刀搠進了小豬的喉嚨。她當場撂下了油杓子,三腳兩步,跑到廚下把刀拔了出來,那小豬,騰的一跳,往後院一片晾農場直躥了出去。一路上,滴滴答答,都是血點子。十一這個子,呆了呆,楞瞪起一雙小眼睛來,牙齒縫里,詛咒出了一聲:“我刨了你,死豬,你再跑,我把你的皮活生生的剝了,做件豬皮襖,穿了過年。”一口小豬,一個小鬼,滿場子團團的追了開來,把晾著的衣服,甩得一地都是。那晚吃過了年夜飯,她一咬牙擰起了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揪到了房里。

過了年,男人仿佛變了個人,每天,瞅著十一只管瞇起他那一雙細眉眼,陰陰的笑著。她心里害怕,摸不清他肚皮里的心思,有一天氣急起來,開口罵道:“賊眉賊眼的看著自己兒子,干甚麽?”他撥著算盤,頭也沒擡,半天,慢吞吞說出一句話來:“小子他,有種啊。”

當天夜里,沒緣沒故的男人忽然就發起了寒熱病,抖索索,抱來了那一身喜紅夾衫,水藍裙子,摟住她,一聲聲,喚著她的閨名。她沒了主意,嘆口氣,索性停屍一般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由他去挑弄,自己瞅著屋角滲進來的兩水,有一滴,沒一滴,只管滴答在早已滴穿了的房磚上。男人半夜爬起了床,背著她,悄悄披上一塊黑油布,打哆嗦,走出了門去。她打起兩傘,跟出了門。走到紫衣巷口,遠遠看見他父子兩個,老的前,小的後,隔著十來步光景鉆進了溫家門里。她撐著油紙傘,獨個兒在巷口站到天蒙蒙亮。

過了兩天,大清早,她把那件喜紅夾衫,那條水藍裙子,悄悄拿到後院點一把火燒了。

往後那段日子,她只覺得,自己這個人,好比一頭駱駝擱在兩塊橋板上——兩頭沒著落。自己那顆心,早就荒了。一早起來門里門外轉進來轉出去,整個人迷失了心魂一般。十一那小子十四歲了,有一天,她在鋪 里轉著,一擡頭,看見五六個潑皮子弟一片聲呼嘯了起來,闖過巷子,往巷尾野地里,跑了去。她仿佛聽到了十一的名字,呆了呆,扔下了漏斗叫男人看著鋪門,自己,慌慌的,追了出去。野地上陳家茅坑前,早已站著十來個看熱鬧的人,一個,挨擠一個,往茅坑里只管脧轉著眼睛。她撥開了閑人,看見自己的兒子把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兒,扯脫了褲子,按在坑沿上。兩個街上的潑皮,笑嘻嘻,站在一旁,嘴里吆喝著:“刨呀,十一你這渾小子,刨呀!”她眼睛一花,還沒來得及開聲,整個人便一跤癱軟在茅坑門口,昏死了過去。後來,她十步一落跪穿過了南北兩條菜市街,三條巷子,把一束長香,高高地,舉到頂心,一路拜到了小女兒家門前,賠上一對翡翠簪子,一雙銀耳環,當做小女兒日後的陪嫁,才算給她的爹娘,遮了羞。那一天,看熱鬧的人,滿坑滿巷。這當口,男人坐在鋪里沈著他那一張鐵青面皮,不聲,不響的,低頭理著賬本。對門吳家的,帶了幾個鄰里婦人急急前來探問,他慢吞吞擡起了頭,淒涼的,笑了笑,說:前世造的孽,結下的冤喲!”後來吳家的悄悄把這話轉告了她,待笑不笑的,拿眼睛瞅住了她,好半天。她一聽,楞了楞,汗油油的一張臉膛一點一點火燒了上來,把衣襟一扯,當街亮出了兩只大乳。膝頭一軟,整個人在油鋪門口下了跪,朝著滿巷人家,放聲大哭。

歲月流轉,人來人去。萬福巷開了張,發了市,那一排低矮的灰瓦檐下,天一黑,紅艷艷地掛起了十來盞燈籠。

四鄉男人聽說鎮上來了外地的姑娘,一個個,有事沒事,巴巴趕進了鎮來,走馬燈似的,在萬福巷里轉進轉出。她家男人,串慣了紫衣巷溫家的土窯子,萬福巷里熱鬧了好幾個月,有一天晚上,下冷雨,不知怎的,他忽然動起了心。趦趦趄趄的,披上了黑油布,一個人,低著頭走出了門去。“瞧著流口水罷咧——甚麽人,也想開葷,嗅一嗅來路貨的胳支騷喲。”她看在眼里,自己冷笑了一聲,也不去管他。這些年來自己一顆心,早就死了。倒是十一那小子,叫她牽掛。人,長到十六七了,天圓地方,猿臂熊腰的,算命的都說他天生貴相可享六十年的清福。

誰知這兩年,他跟南菜市街的潑皮們夥上了。對門吳家女人的二弟,孫四房,這個大潑皮,十一認起了干爹來。兩下里親親熱熱,爹啊兒啊的,同進同出,把一個五千多戶人家的吉陵鎮,鬧得掀了個天。萬福巷的姐兒們一見十一闖進了巷。“刨了你!刨了你!”那一副來勢,就像人家吹吹打打送葬時,那開路的險道神似的,一個個,咭咭呱呱,撈起裙腳逃進了門里去。聽說,有個不知趣的坳子佬,有一天,跟一個姐兒站在紅燈籠下談心,看見十一在巷里橫行,一時惱了火,開口罵道。“這是誰家養的小雜種 ?跑來廝鬧,把一條巷子的姐姐,趕得亂跑亂跳。十一聽了,也沒說話,楞楞的走到燈籠下,伸腳一勾,絆了個仰面八叉,當街便剝下了褲子來,把坳子佬的毛兒,一根根,拔了。滿巷子的龜公老鴇姑娘嫖客,躲在門里,嘻笑成了一團。

十一小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在巷尾野地里捉了一對白蝴蝶,捏回家來,活生生弄死了。他娘就說,那對蝴蝶是一雙薄命夫妻,如今給十一害死了,天打雷劈,要受報應喲。

十三歲的一個渾小子,聽了他娘那話,笑嘻嘻地,把袖口,一卷,光出了兩條白赳赳的膀子來。

“天塌下來,當棉被蓋!”

果然六月十九,三年前,十一那小於十八歲了,迎神那晚,闖出了潑天大禍。那大喜日子,菩薩生日,四鄉的人一早趕進了鎮來,天還沒交正午,整個吉陵鎮便熱鬧得像一把火撓著了一般。十一陪著他干爹干哥們,吃了一天的酒,晌晚時,逛進了萬福巷。神轎擡著菩薩,哼哼,嘿嘿,遊行進了巷口,孫四房那個大潑皮起了淫心,當著菩薩搶了劉家的年輕媳婦,在窯子里,刨死了。那當口,有人看見,是十一替他干爹把的門。後來劉家男人瘋了心,操菜刀,滿鎮,尋找仇家,她在油鋪里聽說自己兒子也造了孽,膝頭一軟,神籠前,下了跪,望著菩薩哀哀的把額頭磕得流出了血。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渾,不知道,出了人命哩。楞頭楞腦的從外面走回了家來,才開口要飯吃,便給他娘火辣辣地打了兩個巴掌。男人在旁瞧著,只是搖頭,撥算盤:“天雷報——天雷報啊。”她聽了,給灌了兩口五加皮似的,嗆在那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問道:“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了?可別趁心得——太早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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