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八們!”

“啊? ”

“好好的,不在婊子媽媽屋里頭涼快呢。”

祝家婦人才罵出了一聲,巷口,怡春園,紅燈籠下一個小小娼婦捧著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來。前腳跨出了門坎,一只手就狠狠地,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門,笑著,罵出兩句。半盆水嘩喇喇的一片潑出了門外,閑人們又是跳,又是罵。那小娼婦頭也不回,拉過了門口一張破藤椅坐下來,抓起大蒲扇,點上了煙,瞅著滿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潑皮,不聲不響扇起了心口。麽頭們簇擁著黑癡,哼哼,嘿嘿,跳過了怡春園門前。那小娼婦忽然撂下手里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癡,咒一句,呸一口。帶頭的光棍笑楞楞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睜起兩只血絲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兩聲:“吊死鬼!吊死鬼!”滿巷的麽頭趁勢起了哄。一時間,瓦片,石頭,四下里砰砰磅磅擲了過來。怡春園門口跑出了一個老媽媽,手一撈。絞住了小娼婦的頭發,喃喃吶吶,罵著,扯進了門坎里。帶頭那潑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雙眸子空空茫茫給日頭殛瞎了似的,只管楞瞪著天上一團月亮,淫黃,淫黃,從萬福巷那一排娼家矮檐後面靜悄悄,升了上來。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條身子打起了寒顫,一陣,趕著一陣,抽抽搐搐抖索個不停。“起童了 !起童了!”看熱鬧的閑人們呆了半晌,哄然,咒出了兩聲。小潑皮合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劃起手上一根長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住黑癡舞了一回。一條巷子,鞭炮聲,詛咒聲,窒寂了下來。娼婦們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擠擠站到檐口下,頂頭上那一排水紅燈籠在天黑刮起的燥風里不住地晃著,蕩著,紅艷艷的一片燭光,癱落下來,掩映著一張一張楞楞睜睜的臉孔。小潑皮,咄的,忽然一聲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剝開了褲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頭的竹竿,噗地,銼進了肚腩。七八個小麽頭只管合著眼皮佝著腰,不瞅也不踩,擁起黑癡一頭蹎著往前走,一頭哼哼唉唉:“黑癡——黑癡——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貓在黑癡懷里蜷成了一團,兩只眸子圓靜靜地睜著,碧熒熒,鬼火一般,閃爍在越沈越黯愈落愈紅的萬福巷口。

“大熱天,瘋啦。”

老人家從喉嚨里咒出了一聲,看了看那坳子佬,搖搖頭,站起身來自顧自走進了店堂。

祝家婦人正在廚房燒水,佝著腰,往竈膛里一根一根送進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里,只管哼著:

菜花心菜花心

忘恩負義小親親

唉!

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柴支,撐起腰背,抹了抹一臉的熱汗,傾聽著,隔著一條大街傳來了萬福巷里小麽頭們一聲聲的哀吟。穿過店堂,望出去,縣倉前那一條空落落的大街,一抹回光凝聚著。

“怎麽一下子就靜得叫人心慌——”祝家婦人一回頭,看見老人。老人背向廚房門慢吞吞的系上褲頭,跨出了毛坑。祝家婦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嘆口氣,三腳兩步走出了她家水檐下。

“造的甚麽孽喲——”

嘴里才咒出了一聲來,整個人像發起了寒熱病,機伶伶地打了個哆嗦。猛一回頭看見她家兩鄰那一排水檐下,婦人們懨懨地靜坐在板凳上奶著孩子,家里的男人站在身後,自顧自,搖起了一把大蒲扇。幾十張黯淡的臉孔沈溶在一抹霞光里,只管睜著眼睛望住了對面那萬福巷口。

巷心里一片窒靜。從茶店門口 望過去.滿巷人頭,在娼家矮檐那一長排晃蕩的紅燈籠下,沒聲沒息地,悚動著。鞭炮聲早已沈寂了下來,小潑皮們手里拈起了長香,四下里癡呆呆地站著。一個個中了蠱一般,只管張著嘴巴,喘著氣。巷頭巷尾一條十來間門子的暗巷,氤氤氳氳地又繚繞起了一片清香。沒客的娼婦們這時都走出了水檐外,挨擦著那一干看熱鬧的閑人,男男女女一齊伸長了脖子,屏著氣,淌著汗,瞅住了巷口那一頭。半邊天空,黑澄澄,一團初升的月頭。那一片楞楞瞪瞪的眼神里,麽頭們弓起了腰,低著頭,團團簇擁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癡,一步,一步,蹎出了萬福巷口。

——半夜三更把命催,

黑癡,黑癡

吃了大矢

喜孜孜——

那帶頭的小潑皮,一身血,縮起了肚腩來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也低著頭,弓著腰,領著哥兒們轉進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鎮口那一抹紅,一步一蹣跚夢遊似的走了下去。

削尖了頭的竹竿上,挑刺著,搠穿了心的老花貓。

“那年,春紅死了——”

老人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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