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兒乖。”

“娘,你哭了?”

“坐坐就好。”

“娘?”

“菩薩回廟了,咱們趕去燒個香,天黑前,就過河回家吧。”

婆媳倆,望望大街。

空蕩蕩的十字街口,只見一個老婦人背著紅布包袱,滿頭花白,獨個兒朝向遠去的神轎,日頭下,靜靜跪伏著。滿街看熱鬧的人喝醉了一般,癡癡癲癲地追趕著那六座一蹎一跳的神轎,一路,放起花炮,送觀音娘娘回門去了。

黑熏熏金光燦爛的一座大廟,從山門遠遠望進去,大殿中,一座雕花金漆的檜木神籠,香火繚繞,掛起了紅綢帳幔。 滿殿影影幢幢,紅幽幽地,點著五六十盞長明的佛燈。

廟門口白花花一片場子,日頭下,燒起了好大一鋪炭火。

廟前那一條大街,驀地里,湧起了黑壓壓一陣波濤。燕娘緊緊摟住婆婆,背著孩子,跟上了那滿街送菩薩回門的香客,挨挨,擦擦,沖沖,擡擡,擠到了廟口。擡頭一看,山門上,黑黝黝四個金漆大字,可不就是——

慈。

航。

普。

渡。

“娘賣皮的,擠甚麽?”

有人罵出了一聲。

燕娘臉一紅,支起腳,四下裹望了望。那羅四媽媽拖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姐兒。一路撥著膀子,擠進男人堆里,笑盈盈,站到了廟口山門下來。七八個花衫姑娘跟住她,一窩雞似的。

“對不住,虔誠,虔誠。”

“刨了你。”

燕娘身邊那個中年男人捧起小錫壺,啜著酒,聽見了香客們一聲開罵,笑嘻嘻地齜開一口黃牙來:

“大黟兒,趕鬼門關嗎?把廟口都擠垮了啦。”

燕娘挽住了婆婆,張望著,忽然心中一膩,回過頭來,看見身後緊緊挨磨著那個中年男人。一張酒糟臉皮泛著青,往她脖子上,抽抽搐搐,只管喘著吸著。兩下里打了個照面,男人笑了笑,瞅住她,對著壺嘴又喝了一口酒。燕娘呆了呆,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突突亂跳,臉上一熱,渾身泛起了寒傈來.

“老色鬼!”

這麽一想,心上有點發冷。

廟前那一片場子,日頭下,炭火燒得通紅了。

郁小道士把身上紅繡肚兜一把扯了下來,赤條條地,早已迷失了心神了,低著頭,合著眼,陀螺似的繞著炭火滴溜溜,滴溜溜,只顧兜個不停。那光景,仿佛新年開春,咚鏘咚鏘一片鑼鼓點子裹,喝醉了酒的喜神,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著場子舞了開來。

人堆里蹦出了那一窩子小潑皮,含著高梁,追著小道士,往他身上一口一口噴起酒來。整個廟口,一時間,吆喝詛咒笑罵響成了一片。

小道士把頭一擡煞住步子,晃了晃,翻起了兩只白眼楞瞪著石階上一座大廟。好半晌,機伶伶打了兩個冷顫,這熱天中午,仿佛寒冬臘月光著膀子站在北風上,渾身索落落,抖了起來。日頭下,一匹劍光,小道士把手里那柄七星劍,反手!一銼,攮進了自己心口。一回身,白精精血潸潸的一條細小身子,展亮在菩薩眼前。四十八個轎夫沈沈唉唷了一聲,聳起肩膊來,高高地,擡起了觀音娘娘。六座神轎蹎著跳著,哼哼,嘿嘿,闖過了場心上紅嗞嗞一大鋪炭火。廟口,山門下,靜悄悄的一片早已跪滿了進香的男男女女,把手裹一束長香,捧到了頂心。燕娘趴在婆婆身旁,中午時分,耳邊仿佛聽見廟後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地,自管轉個不停。

只見黑鰍鰍汗漓漓的四十八條身子,佝著腰,弓著背,擡起六座大轎,一身紅妝的觀音菩薩,一步,一步,踩上了廟前一片石階。

廟門大開,黑洞洞的一座雕花金漆神籠,紅幽幽,點著佛燈。

燕娘心中一動,回過頭來,忽然眼睛一花,仿佛看見了人堆里一個浪人,楞睜睜的只管瞅著她。兩個眸子,日頭下,洞亮亮兩撮鬼火兒,像瘋子一般。燕娘呆了一呆,石階上轎夫們弓起了腰喘著呵著,沖著擡著,一聲哼嘿終於跨進了廟門,六座神轎起了一陣痙攣。轎夫們抖索索打了個寒噤,倏的煞住了腳,一陣踉蹌,蹎蹎跌跌,十來步又躥回了廟門外。半天只聽得“唉唷——”,四十八個轎夫,幽幽長長地呻吟出了一聲來。那六座神轎,三進,三出,闖進了廟門。剎那間,清磬數響叮叮當當從大殿中傳了出來,梵唱聲起。滿殿鐘磬木魚中,廟門外,白花花的一條石板大街,整個吉陵鎮早已燒著了一般,劈劈啪啪,如火如茶地,飛迸起漫空鞭炮。好個艷陽天,仿佛落起一天燦爛的花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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