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搖了搖頭,把水嘩啦啦潑到了井亭外,搖下轆轤,又打上了一吊桶。

“吉陵喲,好熱鬧一個大地方,五千戶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會,夜夜過元宵。聽!鎮中心有一條花街,有個好名字,叫萬福巷,住著一百幾十個花花姑娘.每年六月十九,觀音老母過生日,一條花街,點起了百盞千盞萬盞花燈,西王母,開了蟠桃宴,請來諸天的仙女神道菩薩,在這萬福巷里,吃酒,唱曲,劃拳,那個熱鬧——”

“嘟,嘟,嘟,吹法螺!”

秋棠洗過了臉,潑了水,把濕湫湫的兩條小辮子絞了一絞,提起竹籃子來。

“我要回家啦。”

“不忙啊。”

那人一條胳臂,倏地,抄過來。秋棠一甩手,揝起了花紙傘,轉身就走。

“不忙啊,雨還下著呢。”

腳一擡,堵死了亭口。

“小七!”

“你叫誰呀?”

那人望了望,笑嘻嘻,把竹籃子從秋棠手里,輕輕擄了過來。“小七是誰呀?喏,這個麼?”手一摳,往竹籃里拎出了一個小布男娃娃。三角眼,倒吊眉,腆著個圓鼓隆冬的大肚腩,苦頭苦臉的缺了張嘴巴。那人呆了呆,把布娃娃捏在手裹,左看看,右瞧瞧,臉上那副神氣愛笑不笑,說不出的古怪。

“我跟五阿姐做著玩的,忘了給他畫上嘴巴啦。”

“五阿姐,她又是誰? ”

“小七的堂姐姐呀。”

“哦——五阿姐,她幾歲了?”

“十六。”

那人臉一白,一甩手,撂下了布娃娃,讓他拱著大肚皮坐在井臺子上,眼上眼下,又端詳了老半天。“這德性!”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往地上,一趴,掀開了衣堆,隨手一摸,撈起了一條血漬漬的銀項鏈,抖索索地掛到了布娃娃脖子上。

秋棠一張臉,煞白了。

“你把她怎麼了?”

“把誰怎麼了?”

“五阿姐,”

“哦|——”

“這條項鏈是她的,我認得!”

那人嘻嘻一笑忽然賊起眼睛,蛇一般,洞熒熒地瞅住了秋棠。“你可別問得太多喲,我從黃石鎮一路浪過來,疊石村,棋盤莊,綠竹塘,海蓮寺,落門眾,跌馬店,蘆塘村,走了五天了。喏!”腳一勾,把地上那一些順字牌、鐲子、項圈、小金鎖片,一股腦兒撥到了跟前,瞅著秋棠!”件一件的掛到布娃娃身上。拿起小錫壺又喝了兩口,往亭欄外,一扔,站起身來搓了搓膀子上那朵紅牡丹,打個酒嗝。“上路吧!雨小了。”他把上衣穿了,兩只泥腳套進了牛皮靴子,披上油布雨衣,拎起布娃娃揣在懷里。

“上那兒?

“吉陵!”

“不去。”

“刨了你!”

秋棠擡起頭來,望望亭外,雨果然小了。天地之間,一片淒迷。隔著那一帶綠汪汪煙雨蒼茫的水田,從三岔路口井亭子,望過去,山腳下她家那個紅瓦莊子,早已起了炊煙。秋棠心中一片冰涼。這會兒娘又扶著屋門,探著頭,望她回家。山腳起了風,遠遠聽著,莊口那一片蔥蔥龍龍的綠柳林子,嘩啦,嘩啦地,像河里起了一場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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