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3)

蘇軾在詩歌史上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對詩歌題材的大幅度開拓。南宋托名王十朋的《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的序中說蘇詩“雖天地之造化,古今之興替,風俗之消長,與夫山川、草木、禽獸、鱗介、昆蟲之屬,亦皆洞其機而貫其妙,積而為胸中之文”。後代學人對蘇詩題材廣闊的特點多有論述,但尚未論及其中的飲食類題材。其實,蘇詩中詠及飲食的作品數量巨大,而且佳作疊現,如果從創新的程度來看,飲食類題材在蘇詩中的重要性並不亞於任何其他類別。

 北宋熙寧四年(1071),蘇軾遭人誣陷,出為杭州通判。次年,他贈詩孫莘老說:“三年京國厭藜蒿,長羨淮魚壓楚糟。今日駱駝橋下泊,恣看修網出銀刀。”(《贈孫莘老七絕》之五)元豐三年(1080),剛經歷了九死一生的“烏臺詩案”的蘇軾在禦史臺差役的押送下來到荒僻的山城黃州,作詩自嘲:“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紹聖元年(1094),年近花甲的蘇軾遭到新黨的瘋狂迫害,遠謫惠州,次年初夏初嘗荔枝,作詩志喜:“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蒓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這三首詩中當然都滲透著濃重的牢騷之意,在自嘲的口吻中還隱含著對政敵的諷刺,但是詩中對地方土產食品的贊美卻是由衷的。正因如此,這些詩中的食物構成了優美的詩歌意象,成為對當地風土的熱情贊頌。古往今來,無罪遭貶的逐客總是心情抑郁,乃至痛不欲生,哪里還有心情去欣賞貶謫之地的風土物產?在蘇軾以前的詩壇上,幾曾有人如此熱情地歌詠貶謫之地的美味食品?既然蘇軾在貶謫之地尚能如此從容地吟詠食物之美,那麽他在平時的詩歌作品中時時涉及飲食題材就更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蘇軾是位美食家,曾自稱“老饕”,他在《老饕賦》中熱情洋溢地說:“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而薪惡勞。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大美,以養吾之老饕。”蘇軾精於品鑒食物中的精品,最著稱的是江南的河豚和嶺南的荔枝。河豚鮮美無比,但是容易引起食物中毒,所以蘇軾的摯友李常雖是江南人氏,卻從來不食河豚,還聲稱“河豚非忠臣孝子所宜食”,意謂士人應珍愛生命,不能為嘗美味而輕生。蘇軾則不然,他不但盛贊河豚之美說“直那一死!”(14) 而且曾在詩中及之:“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之一)後人盛贊此詩,大多著眼於前二句富含哲理。對於本文來說,後二句同樣值得重視。此詩本是題畫詩,竹、桃、鴨、蔞蒿、蘆芽諸物都可能是畫中之物,但河豚則是圖中所無者,況且河豚形體醜陋,梅堯臣曾說“其狀已可怪”、“忿腹若封豕”(《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根本不宜入畫,蘇軾何以詠及之?合理的推測便是因為其美味。此外,根據蘇詩注家所雲,此詩中的“蔞蒿”、“蘆芽”也都與烹飪河豚有關(15),所以清人王士禛認為“蔞蒿滿地蘆芽短”此句“非泛詠景物,可見坡詩無一字無來歷也”(16)。可見此詩的主題之一便是詠河豚之美味。至於嶺南的荔枝,更是多次受到蘇軾的贊頌,比如:“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二首》之二)在蘇軾筆下,荔枝不但是滋味獨絕的果中極品,而且是姿態幽艷的世外仙姝。荔枝在唐代就已受到重視,唐代詩人也多次詠及之,但是唐詩中比較有名的荔枝詩大多與諷刺唐玄宗、楊貴妃有關,如杜甫的《解悶十二首》之八、之九以及杜牧的《過華清官》等。真正從詠物的角度吟詠荔枝的好詩只有白居易的《題郡中荔枝詩十八韻兼寄萬州楊八使君》,詩中“星綴連心朵,珠排耀眼房。紫羅裁襯殼,白玉裹填瓤”諸句描寫荔枝外貌較為生動,“嚼疑天上味,嗅異世間香”二句且詠及其味,但與蘇軾的荔枝詩對讀,畢竟相形見絀。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荔枝題材到了蘇詩中才得以大放異彩。

 然而蘇軾並不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老饕”,他雖然喜愛美食,但並不沈溺於口腹之欲,當他在杭州任通判時,官府里的酒宴相當頻繁,蘇軾“不勝杯酌,諸公欽其才望,朝夕聚首,疲於應接,乃號杭倅為‘酒食地獄’”(17)。當他謫居惠州時,曾與幼子蘇過煮蔬菜食之,並作詩譏笑晉代那個“食日萬錢,猶曰無下箸處”的何曾說:“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擷菜》)蘇軾雖然珍愛河豚、荔枝等物,但並不刻意追求珍味,他對普通的食物同樣感到津津有味。元豐六年(1083),蘇軾在黃州得到一尾極其珍貴的鯢魚,當即放生於長江(18)。相反,他對黃州出產的價賤如土的豬肉、鯽魚等物反倒很喜愛。除了後代大行於世的“東坡肉”之外,蘇軾在黃州還發明了一道魚羹和一道“東坡菜羹”,前者用普通的鯽魚,鯉魚烹制而成,直到元祐四年(1089),蘇軾還在杭州親手烹煮此羹待客(19)。後者則是一種“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的純用蔬菜做成的美食,蘇軾在《東坡菜羹》中詳細地介紹了其做法(20),據記載,這種菜羹在當時就達到了“好事者珍奇之”的效果(21)。即使當蘇軾被貶到人稱“鬼門關”的海南島後,因米糧匱乏,蘇過乃用山芋作羹讓老父充饑,蘇軾竟作詩美之,此詩題作《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這當然體現了蘇軾在苦難生活中恬然自安的曠達、超越的人生態度,但也是其不擇精粗皆有可賞的飲食觀的體現。蘇軾對飲食的這種態度其實正是儒家思想的體現,孔子一方面“食不厭精,膾不厭細”(22),另一方面又對顏回贊不絕口:“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23) 表面上好像自相矛盾,其實正是一種通達、誠懇的生活態度。蘇軾對此心領神會。據宋人記載:“東坡性簡率,平生衣服飲食皆草草。……築新堤時,坡日往視之。一日饑,令具食,食未至,遂於堤上取築堤人飯器,滿貯其陳倉米一器盡之。大抵平生簡率,類如此。”(24) 蘇軾的這種飲食觀,一方面為他廣泛地吟詠飲食主題提供了可能性,因為只有普通的飲食才是隨時隨地可遇的,而那種玉液瓊漿的貴族飲食是世間少有的珍奇之物,普通人的生活中很少有機會與它們相遇。另一方面,這也為蘇軾的此類作品深受讀者喜愛提供了可能性,因為只有吟詠普通飲食的作品才能貼近廣大讀者的審美趣味,要是有人作詩吟詠皇家宴席上的駝峰熊掌,即使描寫生動,恐怕只有皇親國戚才會感到興趣,廣大的平民讀者對那些珍味根本沒有親身的體會,讀後還不是隔靴搔癢?



然而,飲食畢竟只是人們用以果腹或解渴的日用品,它們的功用完全屬於實用性質,蘇軾究竟是如何為這種實用性質的題材注入詩意,使之成為審美對象的呢?

首先,蘇軾熱愛生活,他以一種近於審美愉悅的心態擁抱生活,以充滿詩意的目光去觀察生活,於是生活中的任何內容都能實現詩意的升華,飲食也不例外。例如:


縱筆三首之三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祭竈,只雞斗酒定膰吾。這是蘇軾六十四歲時在儋州所作。當時詩人的生活極為窘迫,經常以薯芋充饑,久饑之人不免嘴饞,於是詩人把希望寄托在東家身上,說明日東家將殺雞設酒祭竈,事畢後一定會分一些祭品給我。要不是以“只雞斗酒”入詩,蘇軾怎能將其生活窘境以及曠達樂觀的心態表達得如此真切、生動?如果說此詩是在特殊的人生處境中的作品,是對荒唐現實的一種反諷或冷嘲,所以詩人的目光才會下移到“只雞斗酒”那樣普通的飲食題材,那麽請再看其他例子。


與毛令方尉遊西菩寺二首之二


路轉山腰足未移,水清石瘦便能奇。白雲自占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黑黍黃粱初熟後,朱柑綠橘半甜時。人生此樂須天付,莫遣兒曹取次知。此詩作於熙寧七年(1074),蘇軾時任杭州通判,因往於潛縣察看蝗災,得便與縣令毛國華、縣尉方武同遊西菩寺。詩中贊美西菩寺周圍的美景,從地上的水、石寫到天上的白雲、明月,然後筆鋒一轉,吟詠田野里的累累秋實:小米、高粱、柑子、橘子。詩人分別用“黑”、“黃”、“朱”、“綠”四種顏色來形容這些果實,構成一幅濃筆重彩的秋色圖。四種果實當然都是食物,詩中的“初熟”和“半甜”就詠及其食用價值,但是它們也是組成這幅秋色斑斕的山林野趣圖的主要因素,是引起詩人濃郁遊興的主要原因。於是,普普通通的糧食和水果便具備了詩情畫意,便脫離了實用的性質而躍入審美的意境。

Views: 28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