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說書人與敘事者(2)

遠公上路,離宮殿,別龍樓,望廬山而路遠,睹江河以逍遙。是日遠公能涉長路而行,遂即密現神通。遠公既出長安,足下雲生如壯士展臂,須臾之間,便至廬山。

 比起宋元話本的多用口語,注重細節,長於描摹,唐人敘事語言之半文半白,明顯相形見絀。

 兩宋城市的繁榮,工商業的發達,市民階層的壯大,以及宵禁制度的取消,使得作為娛樂業的“說話”迅速發展。北宋汴京、南宋臨安的瓦肆勾欄,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等有詳細的描述。除了此等百戲雜陳的專業性遊藝場所,茶舍酒樓與街頭寺廟,也都是說書藝人一展風采的好去處。以賣藝為生的說書人,為了在激烈競爭中獲勝,不斷改進其專業技巧,湧現出一大批富有才情,隨機應變,“曰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徹”,“談論古今,如水之流”的名家(11)。關於其時說話人的學識,羅燁《醉翁談靈·小說開辟》的描述不無誇張:

 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煙粉奇傳,素蘊胸次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夷堅誌》無有不覽,《 瑩集》所載皆通。動哨中哨,莫非《東山笑林》;引倬底倬,須還《綠窗新話》。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

 只憑三寸舌,動輒數千回,敷演“春濃花艷佳人膽,月黑風寒壯士心”,並非易事。關於書會合作、才人把筆、老郎傳流的記載,不難見出宋元時說書伎藝專業化程度之高。具體的藝人當然不可能都具備如此豐富的人文修養,但作為一個行業,宋元說書確實有意識地吸取詩文史書以及文言小說的成果,並因此而迅速走向成熟。

 需要隨時登臺表演的說書藝人,直接閱讀經史詩詞,或者記誦部頭甚大的小說專集,未免遠水救不了近渴。於是有了摘錄故事梗概,分門別類排列,以供藝人選用的參考書,比如皇都風月主人的《綠窗新話》與羅燁的《醉翁談錄》。從記錄梗概以供選擇的“話本”(12),到藝人穿插敷衍揮灑自如的“即興表演”,已經大為改觀;而“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13),刊行本主要面對廣大讀者,又需一層轉化。對比皇都風月主人與馮夢龍、淩濛初對同一故事的不同敘述,不難發現話本小說家的許多創造性發揮。

 嚴格說來,所有由說書藝術以及擬想中的“說書人底本”發展而來的文學讀物,都屬於“話本小說”。以宋元為例,“話本小說”不只包括《簡貼和尚》、《快嘴李翠蓮記》等“小說”,也應涵蓋《三國誌平話》、《大宋宣和遺事》等“講史”。此處使用“小說”與“講史”概念,乃借用宋人關於說話四家的分類。記載兩宋瓦舍眾伎的著作,多提及其時“說話有四家”;其中沒有爭議的,一是“小說”,一是“講史”。宋元說話中最為重要的這兩家,據《都城紀勝》和《夢梁錄》稱,其區別在於一重煙粉靈怪傳奇公案,一重歷代書史興廢爭戰。除此之外,“小說”之“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也是其不同於“講史”的重要標誌。

 當初的“講史”,本就以連續表演為其基本特色,日後更發展成為結構宏偉、卷帙浩大的長篇巨著。明人天許齋(疑為馮夢龍)《古今小說題辭》區分兩種小說,即《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巨觀”,與描述“一人一事足資談笑者”,同樣“不可偏廢”。用現代文學批評術語轉述,便是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分途發展,各有其獨立的體制與價值。“小說”與“講史”的隔閡,並不完全等同於“話本小說”與“章回小說”的對舉。為了論述的方便,這里暫時擱置元刊全相平話五種等,以便專注於白話短篇小說的發展。

 

二、庶民的悲歡與聽覺的藝術

 宋元話本小說的界定與分流,並非易事。《大宋宣和遺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及五種《全相平話》的創作年代,借助於版本的鑒定,斷為宋元之作沒有疑議。而今人所能見到的話本小說,雖有精粗繁簡之分,卻都並非宋元舊刊。在明人刊行的話本小說集中,分辨哪些屬於宋人的作品,難免上下其手。即便斷為宋元舊作者,也不能完全排除明人的染指,實際上,明人在收集、整理、匯刊宋元舊作時,或多或少都作些改動。根據話本體制及常用套語、不同時代的社會風俗和名物制度,並參照書目著錄與相關文獻,學界從洪楩的《六十家小說》以及馮夢龍所編“三言”中,考定宋元話本小說約四十種(14)。關於名噪一時的《京本通俗小說》乃繆荃孫從《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二書輯出,此說基本已成定案(15)書雖偽托,除《馮玉梅團圓》、《金主亮荒淫》外,確系宋元舊遺,故仍將其作為主要的分析對象,只不過摒棄繆氏篡改之處。

談論宋元話本小說的價值,最容易入手處,便是其對於傳奇、變文以及唐代話本的革新。就像《醉翁談錄》所表述的,說書藝人以及話本小說的作者,確實多從《太平廣記》、《夷堅誌》那里獲取基本創作素材。可正如《陳巡檢梅嶺失妻記》煞尾所稱:“雖為翰府名談,編入今時佳話。”將“傳奇”改造為“佳話”,並非只是文體的變化,更包括敘事角度以及價值判斷的轉移。如果再比照唐代變文之注重佛教經義、話本之講述歷史故事,宋代說書人對於世俗人生的關注,便顯得格外突出。以市民階層為主要的擬想讀者,話本小說於是選擇雜貨鋪主、碾玉工人、酒店掌櫃、無業遊民等為表現對象。

 

 

比起唐人之注重上流社會,宋人明顯傾向於尋常百姓。以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作為敘事的中心,而且敘述中充滿理解與同情,這無疑是宋元話本小說最為感人之處。

 從英雄之叱咤風雲、雅士之高妙玄遠,一轉而為平常百姓的世俗人生,宋元話本小說自然也有其“戲劇性”,否則無法吸引聽眾與讀者。除了對都市風情的刻意摹寫,透出不同於傳統士大夫的鑒賞眼光;更有不曾掩飾的對於發跡變泰的向往,對於安分守己的承諾,以及對官府的敬畏,在在體現市民的生活趣味。可千古不滅的兒女情長,仍然毫不猶豫地打破了生活的平靜。

 裱褙匠的女兒璩秀秀愛上了郡王府的碾玉工崔寧,主動設計逃跑方案,為的是“好做長久夫妻”。被抓回來打死在後花園,其鬼魂仍與崔寧同居,再次被發現後,狠狠懲罰了仇人,扯上崔寧“一塊兒做鬼去了”(《崔待詔生死冤家》)。周勝仙喜歡上樊樓的范二郎,同樣主動出擊。幾經波折,死後復生的周勝仙,又被心愛的人失手打死。作為鬼魂,周氏仍努力為范君講情申冤(《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此類主動追求愛情,死後仍著意幫助心上人的女鬼故事,還可以舉出《張主管誌誠脫奇禍》、《金明池吳清逢愛愛》二則。後者開篇引錄詩句“隔斷死生終不泯,人間最切是深情”,正好概括了此類小說的主旨,只是女人變鬼仍多情,男子在世卻懦弱,這一基本情節設計有點蹊蹺。魏晉小說中,便有借女性的追求,來展現男性魅力的意味;唐人傳奇要求男性與女性同樣投入情感,承擔責任;而話本小說中的女性,依然一往情深、無所顧忌地追求愛情,而男性則多顯得被動、軟弱、沒有主見。最不能容忍的是後者的逃避風險與貪圖實惠,希望借女人(鬼)的呵護與資助,過上稱心如意的生活。表彰張主管立心至誠,不曾有染,故得以不受其禍,再配上“財色迷人”之類的諄諄教導,實在大煞風景。設想說書場中及話本小說的基本讀者為男性市民,以其得益而不受禍的“艷遇”為中心來結構故事,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了,當然,也有例外的,比如《樂小舍棄生覓偶》,總算也有男性“鐘情若到真深處,生死風波總不妨”。

 比起千古傳誦的才子佳人(如《風月瑞仙亭》之講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故事),秀秀、愛愛等市井女性的愛情追求更值得關注。或許是意識到這一追求在現實世界很難實現,於是借助鬼魂“圓夢”。比起多述人鬼戀愛的魏晉小說,宋,元話本小說中鬼神的介入,往往只是一種必要的手段,著眼點仍是世俗人生。鬼魂在公案小說中也有所作為,只是工具性質更為明顯。宋元小說的世俗性,既體現在平常生活與市井風情,也落實為鬼神之從信仰退為手段。

 話本小說講究“奇中奇”,最適合的,除了風月,便是公案。後者的變幻莫測,撲朔迷離,在說書場中,甚至比前者更有發展前景。單就敘事的曲折與巧妙而言,《簡貼和尚》、《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以及《勘皮靴單證二郎神》,都比上述言情之作更為出色。更何況公案故事中,往往隱含著作者深深的憂憤。對於承擔懲治罪惡、保護百姓主要責任的官府,敘事者既有所期待,也不乏嘲諷與規勸。在公案這一特定的小說類型中,懲惡揚善的美滿結局,只能歸結為清官的明鏡高懸。可惜,現實生活中,“明鏡”並非總是“高懸”,於是便有了如下感嘆:

這段冤枉,仔細可以推詳出來。誰想問官糊塗,只圖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積了陰,遠在兒孫近在身。他兩個冤魂,也須放你不過。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個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可勝嘆哉!(《十五貫戲言成巧禍》)

這里所著意規勸的對象,只是“糊塗”,尚非“貪婪”。後者無疑為害更烈,卻非因果報應所能嚇倒,既然“用刑”乃官吏“斷獄”的主要手段,只能寄希望於不要“率意”與“任情”。吏治黑暗,乃宋元以下小說家集中攻擊的目標。與此相適應,“清官”的概念,不再只是清廉與剛直,還必須充滿智慧,善於調動一切手段(包括鬼神)為民伸冤。包拯的逐漸被神化,正體現了民眾這種潛在的心理需求。《合同文字記》及《三現身包龍圖斷冤》中。“包公一斷鬼神驚”已初露崢嶸;明清兩代,以包公為主角的公案小說,將有更加輝煌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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