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二章)2

你生下蜥蜴,咱們就撫養蜥蜴,他說。可是村裏再也不會有人由於你的過錯而被殺死了。

這是一個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潔,涼爽宜人。他倆通宵未睡,在床上折騰,根本沒去理會穿過臥室的輕風,風兒帶來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親人的哭聲。

人們把這樁事情說成是光榮的決斗,可是兩夫婦卻感到了良心的譴責。有一天夜裏,烏蘇娜還沒睡覺,出去喝水,在院子裏的大土罐旁邊看見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臉色死白、十分悲傷,試圖用一塊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傷口。看見死人,烏蘇娜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憐憫。她回到臥室裏,把這件怪事告訴了丈夫,可是丈夫並不重視她的話。死人是不會走出墳墓的,他說。這不過是咱們受到良心的責備。過了兩夜,烏蘇娜在浴室裏遇見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個夜晚,她發現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亞討厭妻子的幻象,就帶著標槍到院子裏去。死人照舊悲傷地立在那兒。

滾開!霍阿布恩蒂亞向他吆喝。你回來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魯登希奧沒有離開,而霍阿布恩蒂亞卻不敢拿標槍向他擲去。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安穩地睡覺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過雨絲望著他的無限淒涼的眼神,想起死人眼裏流露的對活人的深切懷念,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四處張望。尋找水來浸濕一塊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亞向妻子說。看來,他很孤獨。烏蘇娜那麼憐憫死人,下一次遇見時,她發現他盯著爐竈上的鐵鍋,以為他在尋找什麼,於是就在整個房子裏到處都給他擺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亞看見死人在他自己的臥室裏洗傷口,於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魯登希奧,他說。我們盡量離開這個村子遠一些,決不再回這兒來了。現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這樣,他們打算翻過山嶺到海邊去。霍阿布恩蒂亞的幾個朋友,象他一樣年輕,也想去冒險,離開自己的家,帶著妻室兒女去尋找土地渺茫的土地。在離開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埋在院子裏,接二連三砍掉了自己所有斗雞的腦袋,希望以這樣的犧牲給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些安慰。烏蘇娜帶走的只是一口放著嫁妝的箱子、一點兒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親遺產——金幣——的一只盒子。誰也沒有預先想好一定的路線。他們決定朝著與列奧阿察相反的方向前進,以免遇見任何熟人,從而無影無蹤地消失。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過了一年零兩個月,烏蘇娜雖然用猴內和蛇湯毀壞了自己的肚子,卻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嬰兒身體各部完全沒有牲畜的征狀。因她腳腫,腳上的靜脈脹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兩個男人擡著的擔架上里。孩子們比父母更容易忍受艱難困苦,他們大部分時間都鮮蹦活跳,盡管樣兒可憐——兩眼深陷,肚子癟癟的。有一天早晨,在幾乎兩年的流浪以後,他們成了第一批看見山嶺西坡的人。從雲霧遮蔽的山嶺上,他們望見了一片河流縱橫的遼闊地帶——直伸到天邊的巨大沼澤。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到達海邊。在沼澤地裏流浪了幾個月,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有一天夜晚,他們就在一條多石的河岸上紮營,這裏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體玻璃。多年以後,在第二次國內戰爭時期,奧雷連諾打算循著這條路線突然占領列奧阿察,可是六天以後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純粹是發瘋。然而那夭晚上,在河邊紮營以後,他父親的旅伴們雖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們的人數增多了,大夥兒都準備活到老(這一點他們做到了)。夜裏,霍阿布恩蒂亞做了個夢,營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熱鬧的城市,房屋的墻壁都用晶瑩奪目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聽這是什麼城市,聽到的回答是一個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在夢裏卻異常響亮動聽:馬孔多。翌日,他就告訴自己的人,他們絕對找不到海了。他叫大夥兒砍倒樹木,在河邊最涼爽的地方開辟一塊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莊。

在看見冰塊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始終猜不破自己夢見的玻璃房子。後來,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這個夢境的深刻意義。他認為,不久的將來,他們就能用水這樣的普通材料大規模地制作冰磚,來給全村建築新的房子。當時,馬孔多好象一個赤熱的火爐,門閂和窗子的鉸鏈都熱得變了形;用冰磚修蓋房子,馬孔多就會變成一座永遠涼爽的市鎮了。如果霍阿布恩蒂亞沒有堅持建立冰廠的打算,只是因為他當時全神貫注地教育兩個兒子,特別是奧雷連諾,這孩子一開始就對煉金術表現了罕見的才能。試驗室裏的工作又緊張起來。現在,父子倆已經沒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種激動心情,只是平平靜靜地反復閱讀梅爾加德斯的筆記,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試圖從粘在鍋底的一大塊東西裏里把烏蘇娜的金子分離出來。大兒子霍阿卡蒂奧幾乎不參加這個工作。當父親身心都沈湎於熔鐵爐旁的工作時,這個身材過早超過年歲的任性的頭生子,已經成了一個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變粗了臉頰和下巴都長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臥室裏脫衣睡覺,烏蘇娜走了進來,竟然產生了羞澀和憐恤的混合感覺,因為除了丈夫,她看見赤身露體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兒子,而且兒子生理上顯得反常,甚至使她嚇了一跳。已經懷著第三個孩子的烏蘇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時的那種恐懼。

那時,有個女人常來布恩蒂亞家裏,幫助烏蘇娜做些家務。這個女人愉快、熱情、嘴尖,會用紙牌占卜。烏蘇娜跟這女人談了談自己的憂慮。她覺得孩子的發育是不勻稱的,就象她的親戚長了條豬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聲大笑,笑聲響徹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鈴鐺。恰恰相反,她說。他會有福氣的。

過了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預言準確,她帶來一副紙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鎖在廚房旁邊的庫房裏。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張舊的木工台上擺開紙牌,口中念念有詞;這時,年輕人佇立一旁,與其說對這套把戲感到興趣,不如說覺得厭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驚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霍阿卡蒂奧感到,他的骨頭變得象海綿一樣酥軟,感到困乏和恐懼,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女人一點也沒有激勵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覺到她腋下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仿佛滲進了他的軀體。他希望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為他的母親,希望他和她永遠也不走出庫房,希望她向他說: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說: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煩惱了,就到她的家裏去。這次訪問是禮節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個訪問中,霍阿卡蒂奧一次也沒開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覺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氣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喪地回家。夜裏,他翻來復去睡不著覺,又感到極度的難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庫房裏的那個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里前的那個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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