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十章)2

從那時起,在幾年中,他們幾乎每天下午見里。梅爾加德斯告訴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過時的才智傳給他,可是不願向他解釋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滿一百年以前,誰也不該知道這兒寫些什麼,”他說。奧雷連諾第二永遠保守這些會見的秘密。有一次,烏蘇娜走進房間,湊巧梅爾加德斯也在,驚駭的奧雷連諾第二就以為他那孤獨的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然而烏蘇娜沒有看見吉卜賽人。

“你在跟誰說話呀?”她問。

“沒跟誰,”奧雷連諾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這樣,”烏蘇娜說。“他也老是自言自語。”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實現了參觀行刑的願望。他至死記得同時射出的六發子彈的淡藍色閃光,記得槍聲在山野裏的回響,記得犯人慘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雖然鮮血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兒;雖然人家已經把他解下柱子、放進一口裝滿石灰的大箱子,但他還在繼續微笑。“他沒死,”霍·阿卡蒂奧第二想道,“他們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樣的印象,從那時起他就厭惡軍事操練和戰爭了——不是因為行刑,而是由於劊子手經常活埋犯人。後來,誰也沒有發覺,霍·阿卡蒂奧第二開始在鐘樓上敲鐘,幫助“嘮叨鬼”的繼任者——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舉行彌撒,在教堂院子裏照料斗雞。格林川爾多·馬克斯。上校發現這種情形以後,把霍·阿卡蒂奧第二狠狠地罵了一頓,因為他干的是自由黨人厭惡的事情。“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說,“我覺得我會成為保守黨人。”他相信這是命中注定的。惱怒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把這樁事情告訴了烏蘇娜。

“那更好,”她讚成曾孫子的行為。“但願他成為牧師,上帝終歸就會保佑咱們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準備讓霍·阿卡蒂奧第二參加第一次聖餐禮。神父一里修剪斗雞脖子上的毛,一里給他講教義要則。當他兩人一起把抱蛋的母雞放進窩裏的時候,神父就用簡單的例子向他解釋,在創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決定在卵裏孵出小雞的。那時,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已經開始顯出老年癡呆病的初步癥狀;幾年以後,他竟胡言亂語地說,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時取得了勝利,登上了天國的王位,而且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誘入圈套,沒向任何人暴露他那真正的身份。在這個良師堅持不懈的教導下,經過幾個月工夫,霍·阿卡蒂奧第二不僅成了一個利用神學奧秘挫敗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個斗雞專家,阿瑪蘭塔給他縫了一件有硬領和領結的亞麻布衣服,給他買了一雙白色鞋子,並且在他的領結上用金線繡了他的名字。在聖餐禮之前的兩個夜晚,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第二關在聖器室裏,按照一份罪孽錄聽取他的懺悔。罪孽錄那麼長,慣於六時上床就寢的老神父,還沒查問完畢就在椅子上睡著了。對霍·阿卡蒂奧第二來說,這樣的查問也是一種啟示,神父問他是否跟女人干過壞事時,他並不覺得奇怪,他老實地回答說“沒有”;但是問他是否跟牲畜干過壞事,他就感到大惑不解了。這孩子在五月裏的第一個星期五接受了聖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羅裏奧解釋;這人是住在鐘樓裏的,聽說他以蝙蝠充饑,佩特羅裏奧回答他說:“有些浪蕩的基督徒是跟母驢干這類事兒的。”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他就繼續提出許多問題,使得佩特羅裏奧終於失去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個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說,“如果你答應不告訴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羅裏奧拿著一只小木凳,從鐘樓上下來了(在這以前,誰也不知道小木凳有這種用處),並且把霍.阿卡蒂奧第二領到最近的一個畜欄,小夥子那樣喜歡這種夜襲,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卡塔林諾遊藝場。他成了一個飼養斗雞的專家,“把這些雞拿到別處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種斗雞帶到家裏的時候,烏蘇娜向他下了命令。“這些雞給咱們家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不準你再把它們帶回來。”霍·阿卡蒂奧第二沒有爭辯就帶走了自己的斗雞,但他繼續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裏飼養,祖母為了把孫子留在自己身邊,給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斗雞場上成功地運用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救他的伎倆,撈到了不少錢,不僅夠他補充雞舍,而且可以滿足他享樂的需要。烏蘇娜拿霍·阿卡蒂奧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麼也弄不明白,兒童時代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子竟會變成這樣不同的人。她的困惑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奧雷連諾第二很快地表現了懶惰和放蕩的傾向。當他關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裏的時候,他是個閉門深思的人,象奧雷連諾上校年輕時一樣。但在尼蘭德協定簽訂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離開了僻靜的斗室,里對現實生活了。有一次,一個出售手風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親熱地招呼他。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人家經常把他錯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來使他心軟的時候,或者把他領進她的臥室的時候,他都沒有挑明她的錯誤。在這次邂逅之後,她拼命纏著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弄了鬼,讓他在開彩時得到手風琴。過了兩個星期,奧雷連諾第二發現,這個女人輪流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覺,把他們當成了一個人,但他並沒有講明關系,反而竭力隱瞞真情,讓這種情況延續下去。現在,他再也不回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整天待在院子裏,學拉手風琴,把烏蘇娜的嘮叨當成耳邊風;當時由於喪事,烏蘇娜是禁止家中出現樂曲聲的,而且根本討厭手風琴,認為它是弗蘭西斯科人的後代——流浪樂師的樂器。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終於成了個手風琴能手,即使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後,他仍然愛拉手風琴,他是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兩個月中,奧雷連諾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占有這個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蹤,攪亂兄弟的計劃,相信當天夜裏兄弟不會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她那兒去。一天早晨,他發現自己得了病。過了兩天,他遇見兄弟站在浴室裏,腦袋靠在墻上,渾身出汗,熱淚盈眶;於是,奧雷連諾第二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兄弟坦白說,他使那個女人染上了她所謂的花柳病,被她攆出來了。他還說皮拉·苔列娜打算給他醫治。奧雷連諾第二開始悄悄地用高錳酸鉀熱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種利尿劑。經過三個月隱秘的痛苦,兄弟倆都痊愈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再也沒跟那個女人見里。奧雷連諾第二卻得到她的諒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戰爭時期跟一個萍水相逢的丈夫來到馬孔多的;丈夫靠賣彩票過活,丈夫死後,她繼續經營他的生意。這是個整潔、年輕的混血兒,有一對淡黃色的杏仁眼,這兩只眼睛在她臉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兇猛神情,但她卻有寬厚的心腸和真正的情場本領。烏蘇娜知道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飼養斗雞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卻在情婦囂鬧的酒宴上拉手風琴,她羞愧得差點兒瘋了。這對孿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點,而沒繼承家族的一點美德。烏蘇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誰也不準再叫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了。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反對這個父親的意願。

“我同意。”烏蘇娜說,“但是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

盡管烏蘇娜已滿一百歲,她的眼睛由於白內障快要失明了,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嚴謹的性格和清醒的頭腦。她相信,撫養孩子是誰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人——這個人將恢復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戰爭、斗雞、壞女人和胡思亂想;照烏蘇娜看來,這是使她家族衰敗的四大禍害。“這會是個神父,”她莊嚴地說。“如果上帝延長我的壽命,我會看見他當上教皇。”她的話不僅在臥室裏引起笑聲,而且在整座宅子裏引起哄堂大笑,因為這一天宅子裏擠滿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一幫鬧喳喳的朋友。戰爭已經成為悲慘的回憶,早已忘諸腦後,現在只有香檳酒瓶塞的噗噗聲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為教皇的健康干杯!”奧雷連諾第二叫道。

客人們一齊干杯。然後,家主拉手風琴,焰火飛上天空,慶祝的鼓聲響徹了全鎮。黎明,喝夠了酒的客人們宰了六頭牛犢,送到街上去給人群享用,這並沒有使家裏的人見怪。因為,自從奧雷連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教皇誕生”的正當理由,這樣的酒宴也是尋常的事。在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沒費吹灰之力,光憑好運——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澤地帶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馬一胎生三匹小駒,母雞一日下兩個蛋,豬玀長起膘來那麼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誰也無法說明這是什麼原因。“把錢存起來吧,”烏蘇娜向輕浮的曾孫子反復說。“這樣的好運氣是不會跟隨你一輩子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沒有理睬她的話。他越用香檳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無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鴻運並不取決於他的行為,而全靠他的情婦佩特娜.柯特,因為她的愛情具有激發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這是他發財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讓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離得近些;奧雷連諾第二結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仍然繼續跟情婦相會,他象祖輩一樣長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輩沒有的樂觀精神和討人喜歡的魅力,所以幾乎沒有時間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干的事兒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帶到畜欄去,或者跟她一塊兒在牧場上騎著馬踢,讓每一只打上他的標記的牲畜都染上醫治不好的“繁殖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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