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多樣性的現代化(中)

歷史上的文化涵化 

假如我們要在世界文化史上討論文化的涵化,那麽西方的新文化擴張,比較類似當年伊斯蘭教的文化擴張。伊斯蘭教的文化擴張,倚靠武力與商業,整盤的取代了東亞、西亞及大半歐洲地區的原來文化。這一現象,與一般的同化不太一樣,是特殊的例子,所以我把它當做文化史上文化的涵化。

歷史上,遊牧文化的擴張,靠的也是征服和互相交換。遊牧文化究竟起源在哪裏?考古學界至今還在尋找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公元前八百年今日的新疆一帶,要早很多。總而言之,遊牧文化的擴張,覆蓋整個歐亞大陸的北半邊,當地本來的許多文化也完全被全盤取代。遊牧文化的擴張,一半用強力,一半用接觸與交流,很難講哪個時候哪個力量比較強。與絕大部分使用軍事力量的伊斯蘭相比,遊牧文化接觸與交流的成分還是比較多些。

再舉幾個涵化運動的例子,可以與我們前面提到的「多樣現代性」對比: 
一、歷史上的希臘羅馬,把整個地中海涵化。它的第一步是希臘化,第二步是希臘化轉成羅馬化。所謂「羅馬化」,其成分很覆雜,不只是羅馬而已,還包括希臘、北非、埃及,甚至兩河流域的種種成分。希臘羅馬化覆蓋的面積不算小,切入深度既深又廣,構成今日歐洲文化的底層。

二、亞利安人南下到印度次大陸的涵化運動,為期大約一千年。其後果,不是完全的印歐化,而是多樣性的改造了印度,使印度從北到南,每個階段、每個地方都跟別的地方不太一樣。

三、中國的情況與上面的例子很類似。中國文化不斷從核心向周圍發展,但同時,核心也因為吸收了周圍傳進來的東西而不斷產生變化。中國文化的輻射力非常強大,有時是靠征服,但更多時是靠交換。例如,中國軍隊從來沒登上日本,日本卻接受了中國文化。日本、韓國、越南都像中國,但它們也都不是中國。越南與中國,相像比較多;韓國也比較像,但它不是中國;日本則更不像了。中國周邊每個地方或多或少都受中國影響,但倒過來中國也受這些地方的影響,像胡人文化使中國人日常生活改變非常多,包括坐的椅子、穿的衣服褲子。如果中國從今天的水果中,拿掉中亞或南方的部分,剩下的種類就十分貧乏了。中國境內民族眾多,單以漢人來說,內容就龐雜極了,福建、廣東一帶五裏不同音,十裏不同俗。「漢人」這個名稱,根本是人為的名詞。中國各地文化的內涵都不太一樣,所以中華也是個多樣性的中華,但與多樣化的印度不同,似乎稍為一致些,可說是大同小異。

任何文化的涵化,首先是取決於它本身的底色,不同的底色就會得到不同的後果。如果底色是綠色,塗上黃色或紅色,會變成不同於兩者的顏色;底色若是白色,塗上紅就是紅。大家小時候都塗過水彩畫,知道水彩畫如果畫錯要改很難,怎麽改都沒辦法改回來。從這個觀點來看涵化,人類史上每一次涵化的後果都不會一樣,因為涵化是雙邊的,到後來沒有一塊板塊到能塗成同樣的顏色。除了和底色有關外,文化的涵化也跟涵化過程,以及過程中雙方內部的結構有關,因而才能造就多樣性的現代化,正如同多樣性的中國或印度文化。 

文化的「施」與「受」 

再從兩個角度來討論現代化的問題,一是施的方向,一是受的方向。現代性的涵化過程,從施的、輸出的歐、美方面看,它是強勢文化,力量非常強大。當受者是較弱的文化,而且經濟、政治力量,甚至群體人數都極微小時,就會在強力的壓迫下,沒有一點轉圜余地完全被取代。例如,白人到了美洲大陸,將當地的印地安人文化全盤取代,現在北美的印地安人口,只剩下幾百萬人。南美因有混血的關系,人口數目比較難說,但也沒能留下多少當年的印地安文化。中南美還有一點土著文化,但也很有限。這是施者強、受者弱,全盤被取代的例子。

再看另外一種類型。英國對印度殖民地,是利用上層土著幫助治理,並且允許上層土著保留一些特殊性。英國面對的不是印地安人文化,而是印度古老文明。印度的特點是,每一小塊地方都有自己的土王,英國就把這些土王一個個轉化成為劍橋學生、英國律師,讓土王投資英國的企業,以達到涵化的目的。英國從上層入手,將生產制度、法律、教育涵化了印度,這跟白人在美洲的全盤同化不太一樣。日本在台灣的作法跟英國在印度很像,日本把台灣原來的菁英送回大陸,然後再將剩下的轉化成受日本教育的地方領袖。同時,一切典章制度、生產方式、教育,都取代了原有的。

上面這些例子,都是從「施」的角度說明現代化的型態。現在從「受」的一面看:日本面對歐美的現代化,是自願被同化。日本的菁英,除了少數反抗之外,幾乎全盤接受西方觀念,而且是自願的接受。日本的下層,反正是聽話的,所以也完全接受了外來的制度。日本的菁英與常民之間,到今天還沒有真正平等的關系,仍存有階層性。日本人服從紀律的特性,在階層性上面表現最為顯著,他們的紀律不是理性的屈服,而是習慣。日本之外,俄國的現代化也是如此,彼得大帝的改革,是把當時整個西歐的東西搬進來。──波蘭就不是如此,所以波蘭比較不成功。俄國全盤的西歐化,短期內就相當成功,使這個遊牧帝國由本來的大農田農奴支撐的經濟結構,一下子轉變成類似西方的結構。

所以說,有些「受者」為了改變,全心全意與自己的文化脫開,甚至不惜把自己文化的臍帶完全切斷。這種情況下,常常是新的菁英取代了舊的菁英,菁英跟常民之間的緊張關系也很常見。在日本,這種緊張關系很短暫,因為日本很快就以原有的上下關系抵銷了這種緊張關系。俄國的情況稍有不同,常民與菁英之間的緊張關系,造成城市與農村、東邊與西邊的的長期對立。

前述各國的現代化,都有個特點,就是從上而下由菁英開始,而且菁英內部的結構相當一致,沒有太多分歧。俄國的菁英,是不住在農村裏的大地主、軍官和富人。日本的菁英,是武士,是軍事貴族。日本鄉村裏雖有一類有清望、有號召力的菁英,叫「人格者」、「名望者」,但這群人在明治維新時影響有限。土耳其的菁英,則多是軍人後裔,所謂「年輕土耳其」是當時禁衛軍的年輕軍官。土耳其本來是伊斯蘭國家,凱末爾(Mustafa Kemal1881~1938)的青年土耳其運動,使得土耳其從上而下的轉過來,今天的土耳其既不是西方也不是伊斯蘭式的國家,有它自己的一套結構。台灣在日本占領之後,和侵犯外力合作的台灣菁英主要是地主,特別是那些第二層的地主──大租戶下面的小租戶,菁英階層內部其實也相當單純。由於菁英階層內部,並沒有太多元的分化,所以轉換起來比較容易。 

中國現代化的特色 

中國的情況不太一樣。首先,中國範圍龐大、人口眾多,菁英階層內部多樣化。從皇室貴族、權貴上層到地方領袖,都可稱做精英階層,況且精英階層的內部又相當龐雜,有城市的、鄉村的,有帶功名的、不帶功名的,有錢而沒有功名的,再加上一些雖一無所有卻具有全國性名望的清流。從清代到民國,這些中國傳統的精英可以動員的力量非常強大。其次,中國內部文化的差別相當大。南方北方、客家福建,台灣閩南人又分漳州泉州,甚至還有頂郊、下郊等。

中國內部結構並不一致,這個板塊既多樣又覆雜,它不是一個「society」,而是個「communities」。因而,在中國,動這一塊,別處不見得一起動,要一塊一塊動。動的人也不屬於同一個上層,某個地方動的人是這個上層,另一個地方動的則是另一個上層,像清代船堅炮利軍事現代化是維新名臣的工作,但同時辦實業的卻是張謇這類地方大士紳,或是地方上本來有財富的商人,如寧波商人、無錫商人。商人搬來現代的制度,有失敗的,如山西商人、徽州商人;有轉化比較成功的,如寧波商人。這些商人和想要現代化的維新名臣、士紳,很少互相合作,大都各做各的,甚至還會沖突抵制。

在中國這個大板塊上,江南、北洋、湖南這些小板塊動得較早,但陜西、貴州幾乎不動;再來是城市動了,鄉村不動。直到今天,中國許多鄉村還是完全不動,例如幾十年來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毛澤東思想,其傳單居然只能貼在某些閩北土樓的墻外面,土樓墻內一張也沒有,竟看不到任何毛澤東思想。四川的情況也一樣,共產黨的力量進不去,有時我的考古界朋友竟是第一波進去的外人。這些例子,說明中國板塊的多元性,導致搬動中國極為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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