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隨便斜倚著一株大白楊樹,穿的是泥跡斑斑的汗衫了色的破爛牛仔褲,後褲袋只剩了一個,袋口吊著一把彈弓,從刻工看來,顯自高明的少年勇士之手。他赤著腳,用腳趾從地上夾起石子,一顆一顆地甩出去。

這種本事,要不是赤腳練習多月,是學不會的。他既不高,也不矮,但肩膀很寬,腿和臂曬得黑黑的,就一個8歲的孩子來說,肌肉似乎過於發達。

我是剛到這得克薩斯州中部市鎮的孩子,不免用自衛的眼光打量他,想探個明白,這里的孩子要用什麽方式來管教我——摔跤、斗拳、賽跑還是斗嘴。我心里害怕,不知如何是好。他只管靜靜地望著一只鳥鼓翼鉆入白楊樹叢。他聚精會神地望了一會,然後轉頭向我咧嘴一笑,笑得臉兒好象上下分了家。“這只鳥蠻好看的,”他說,“不過等到養小鳥的時候,你再看這個老聒聒,可兇得要命。”

說著,他懶洋洋地向我走來,在我前面幾碼的地方蹲下。“我就住在那邊,”他說,“我叫葛羅狄斯。葛——羅——狄——斯。先告訴你,我媽媽最喜歡讀書,這個名字就是她從書上看到的。你別問我是哪一本書,因為我不知道。”

又是幾分鐘,他動都不動,兩眼盯住一只螞蟻扛著重東西在沒修剪的草里爬。

然後他站了起來,動作之靈巧猶如夏天隨風飄揚的風箏。他一手遮著額頭,對著太陽一望。

“看太陽,兩點鐘了,早該吃飯了。”他說。我望了望手表說:“跟我來吧,我家冰箱里還有些冷鵪鶉肉。”

在他看來事情就這麽簡單。我們是朋友了。

此後六年,葛羅狄斯滿足了我童心最大的需求,我可以指著他告訴別人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他看來,友誼是忠實無私的誓約,友情既無條件,亦無動機。他把知道的都非常爽快地講給我聽,絕沒有一般兒童的那種自誇自大和盛氣淩人。他告訴我山坡上各種野花的名字;教我吊在藤枝上蕩到小河上空,在恰好的地方跳下,讓水流把我們沖到下遊400公尺外滑溜溜的河邊泥地上。

我第一次學蕩的那天,心里怕得呆住了。有些同伴嘲笑我道:“看,他怕得連試都不敢試了。”“你不是膽怯吧?”

葛羅狄斯從泥濘的河邊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低聲說:“準備干的時候才會怕,干的時候就不會怕了。”他又對著河里那些嘲笑我的孩子高聲道:“你們在下面留神!我們就要做一件沒做過的事了。我們要一起抓著這條細藤蕩出去,再一起墜下來。我敢說你們誰都沒有這個膽子。”

我們提氣凹肚蕩到水上,藤蔓吊著兩人的重量,幾乎扯得快要斷了。一松手,象是在噩夢中往下直墜,一直沈到水里,又浮了上來,隨著激流沖向下遊的岸邊停住。第二天,我們驚險的表演已經傳遍了。

一天下午,我們幾個同學在一起懶散無事閑聊天,談到小學同學打架的本領而爭辯不休。我雖然並不特別壯,但很能持久。這是練出來的,因為我父親在橄欖球風氣極盛的市鎮里作中學的橄欖球教練。這就使我常須保衛自己和父親的面子,輸球的季節尤其有此需要。我們勝過很多次,頗有名氣,完全是因為我有一股傻勁,下巴和鼻子上的疤痕都是我有本領的明證。葛羅狄斯有一次被迫和班上個子最大的孩子打架,把那個欺侮人的家夥打得躺在操場上,可是自那次以後,他就再沒有被人逼著顯露本領了。

大家越鬧越兇,一定要我和葛羅狄斯比試高下,逼得我沒有辦法,只好說,就”“比賽摔跤吧,因為好朋友是不應該拳頭相向的。大家爭辯時,葛羅狄斯一聲不響,然後才慢吞吞站起來,脫去襯衫,說:“來吧,不過我真不懂這是何苦。”

3小時後,大家說我們和了。我們身上都抓破了,血汗交流,周身是草。葛羅狄斯轉身回家,我卻還留著聽那些湊熱鬧的叫好。葛羅狄斯只望了我一下,露出失望的眼光輕聲說:“好朋友不必較量給別人看,更不必跟好朋友稱好漢。”

年歲漸長,我漸漸懂事,才知道那次摔跤如果他真正使出全身氣力,3小時的比賽恐怕15分鐘就結束了。

我家遷居,葛羅狄斯和我分手,那時我們都只有十幾歲。我們為了保持友誼,每年夏天都見面,聖誕節則互寄禮物——我給他的多半是買的,他給我的總是親手做的好東西——偶爾我也寄封信給他。他從不寫信。他解釋說他不寫信是因為“朋友之間,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又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明白?”

有一天,中學舉行橄欖球錦標賽,我坐在熱氣騰騰的更衣室里等候第一場開賽,心里好不緊張,葛羅狄斯忽然來了。原來他特地從125里外搭便車來看這場比賽。他長高了,就一個17歲的青年來說,他的腿和臂實在是異常健壯。

教練作了最後指示,我們都忐忑不安地等著出場,葛羅狄斯彎著身子,臉上堆著笑容,又笑得好象把臉兒分成上下兩截,對我說:“你等著瞧那些傻瓜搶到了球的樣子吧,可兇得要命。”

這句話使我的憂慮盡消,觀眾的叫喊,樂隊的大吹大擂,我全不在乎了。

比賽結束,我跪在球場中心,又累又麻,動都不想動。我的一只眼睛眼圈發紅、淚水盈盈,另一只眼睛已經青紫,腫得睜不開。我們輸了,19:18。

我迷迷糊糊,直到葛羅狄斯輕輕拍我的頭盔,才猛然覺醒。他說:“誰贏誰輸,大家不就忘得干干凈凈了。不過自己的成績怎樣、自己有數。你今天打得再好也沒有了。這才是你要記住的。在我看來,你贏了。”

我們一起步出球場,一個是周身汗臭的球場敗將,另一個則昂首闊步,好象是跟冠軍球手在一起走。

對葛羅狄斯和得克薩斯的那株老白楊樹,我已經20多年沒看見了。從我留心聽模仿鳥的啁啾和鐵罐子被光腳踢起的聲音那時算來,也有20多年了。

不過,就在昨天,我還對一個青年提出勸告:“好朋友不必較量給別人看,更不必跟好朋友稱好漢。”也就在今天,我還在再度提醒自己:“準備干的時候才會怕,干的時候就不會怕了。”

還有,我自己的成績怎樣,我自己有數,因此有許多次覺得自己是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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