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列布羅夫斯卡婭:黃柏

谷羽·譯

她相貌俊俏,男人們一見就喜歡。她是經常登台演出的歌唱演員,穿著總是那麽入時,稍做打扮,就楚楚動人,這是一目了然的。

戰爭時期,喪事也落到了她的頭上。她傷心地痛哭了一場。她的丈夫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不料,勝利前夕他卻犧牲了。

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工作拯救了她。她多次到部隊里去演出。不少人總是偷偷打量她,她覺得這是正常的。有什麽關系呢?反正男人們喜悅的目光不會給她帶來什麽損失。吃虧的事她才不干呢。天生性格開朗就是這麽回事兒。這樣倒好,可以使痛苦的心情略微輕松輕松。

有一天,她應邀到一個科學研究所去演出節目,這個研究所坐落在涅瓦河的一條支流旁。演出沒有安排在晚上,而是下班後的那段時間。參加音樂會的幾個演員受到了盛情的接待。

唱完歌,她隨著漸漸平息的掌聲下了舞台,走進側面一個房間。她剛坐在椅子上,忽然看見從迎面的小門里走進來一個男人。這個人年近半百,彬彬有禮,髮式整潔,略顯禿頂,身材倒很健美。他手里捧著一束郁金香。

“列吉娜·謝爾蓋耶夫娜,謝謝您!請允許……”他把花束遞給了女演員。

“非常感謝!”她一邊說話,一邊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笑得那樣動人,“您連我的父名都知道呀……”“我知道您的很多情況,”他神秘地說道,“我不只一次聽過您的音樂會。對您的關註使我感到愉快,雖然這種關注是微不足道的。”

他的眼睛洋溢著幸福的表情。而使人滿意,讓人幸福——乃是一種莫大的快樂。你看見一個人在你的目光中變得美好,而你卻無須花費什麽氣力,這實在叫人快慰歡欣!

他幫她穿上毛皮大衣,然後請求說想送一送她。請求的口吻缺乏自信,眼睛里有一種冒冒風險的神色:“得,豁出去啦!”誰知她居然同意了。他的言談舉止沒有使她產生戒心,他沒有糾纏,沒有冒昧地要求去做客,沒有查問他孤身獨處的住所。他是那樣真誠坦率,毫不掩飾他的喜悅,事情的全部經過竟然會這樣順利。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把她送到家門口,本來想立刻告別,但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您看過展覽了嗎?”

這句問話的意思,她立刻就領悟了:“啊,沒有看過。”

他真是喜出望外,當即邀請她去參觀美展。


過了半年,她成了他的妻子。為什麽要嫁給他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的,她沒有感受到愛情的沖動。然而,他為人這樣隨和,她允許他輕易地走到了自己的身邊。她心里沒有一丁點兒反感,當然,也沒有絲毫的興奮。實際上又有多少人耐得住孤獨,能像布谷鳥兒那樣咕咕咕地叫個不停呢?何況他又這麽老練、溫柔。他是這樣一往情深地愛著她。

他並非是無可挑剔的聖人,他結過兩次婚。頭一個妻子離開他,自己走了;第二個死於一次失敗的手術。原配妻子所生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出嫁了,住在莫斯科。他自己孤身一人生活。他是個副博士,經濟上相當寬裕。

他們倆暫時住在她的只有一個居室的單元里,打算將來換一處房子,最終搬到一起。列吉娜沒有孩子,繼續從事她心愛的工作,常常演出。有時候,她從音樂會上帶回一束束鮮花,丈夫沒有任何醋意。相反,如果沒帶回鮮花,他倒覺得奇怪。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不止一次帶她去他們的研究所參加節日晚會。有一天,他向她提出一個請求,想從她養在房間里的黃柏上剪一根移栽的枝條。他的幾個助手想在研究所的一個大房間里種幾盆花兒。黃柏是很好的觀賞花木,也容易成活。列吉娜立刻剪了一根粗壯的枝條,用一塊潮濕的乾凈抹布包起來,然後再裹上一層報紙。

丈夫還仔細詢問對黃柏除了澆水該怎麽樣護理。列吉娜告訴他什麽時候澆洗肉用過的泔水,什麽時候該加幾滴蓖麻油。看來,他把她的經驗原原本本轉告了他的助手,這件事使他非常快活。

有一天,晚報上登出一篇文章,評論她在音樂會上的演出。文中讚揚她頗具才華。作者情緒激昂,有點兒語無倫次。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從妻子口中得知,寫這篇文章的是位記者,叫庫利克。

自從那篇文章發表以後,列吉娜忽然變了。她顯得那樣疲勞,回到家里巴不得立刻躺下睡覺。當他說著溫存的話走近她的身邊的時候,她卻翻一個身,背沖著他,要不就合上眼睛說:“瓦西尼卡,你的妻子老了……她該稍微睡一會兒……”他心痛她,盡力打消心里的懷疑。其實,說她老,實在是早了一點兒——40歲的女人怎麽談得上老呢?何況列吉娜看上去也就是30來歲的樣子。

他們像從前一樣住在她的住宅里,也沒有時間好好談一談心里的話。一天,有人給她打來電話,他也在場。她說話時不知怎麽竟顛三倒四,神情很不自然。過了幾天,又有她的電話,偏巧她去音樂會演出。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問,有什麽事情需要轉告,對方回答說:“請告訴她,打電話的是庫利克。”

又是那個庫利克!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告訴了她。她的臉漲得通紅。她用一種挑釁的目光望了丈夫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傍晚,他看見她在廚房里,情緒反常:她哭了。

“你怎麽啦,列吉娜?誰叫你受了委屈?只要你說出來,我馬上去告他!”

她神經質地把眼睛一抹,整個晚上不說一句話。她脫了衣服躺在床上。當他走到她身邊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肩膀時,她忽然坐起來說道:“瓦夏,我不想騙人。隨你怎麽看待我吧,我不會撒謊。我可以像朋友一樣對待你,可是我不愛你。原諒我吧。你是個非常好的人。但是離開另外一個人,我簡直活不了。”


他一下子楞住了,慢慢坐到椅子上,默不作聲。她卻絮叨開了,說如果沒有愛情仍然和他一起生活,就是不尊重自己的人格,還說,他們必須離婚,而且越快越好。

“就這樣吧……為什麽非要離婚呢?”他小聲說,“我們分居不行嗎?為什麽要離婚?你這種感情過一段時間也許會冷靜下來的……”她卻堅持要離婚。她認為,除非離婚,別的做法全都是虛偽的。可是不久,她對庫利克的興趣開始淡漠了。原來,這個庫利克很狡黠。有一回坐公共汽車,她無意中發現他挽著一個女人的手臂。那女人長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相貌嫵媚動人。其實,這倒也算不了什麽,但是,在距離庫利克和陌生女人大約3米的地方,列吉娜捕捉住了他注視那個女人的目光,他也曾用這種目光注視過她。列吉娜並非是愛跟蹤盯梢的人,她決不會低三下四的祈求別人的青睞。她的心情一下子倒變得輕快了:因為她對庫利克的情意已經煙消雲散不覆存在。


生活沿著自己的軌道運行。列吉娜曾經出國演出,到波蘭去過一趟。那一次,他們同行的演員當中有一個莫斯科人,一個天才的朗誦演員、詩歌愛好者。此後,這個人常常到列寧格勒來,而她也常到莫斯科去看他。這個朗誦演員有一副不同凡響的迷人嗓音輕柔、安詳、圓潤。顯然,她的聽覺是非常敏銳的。他的外表倒在其次,既然他有這樣的嗓子……後來,她又有了新的相識,新的約會。她明白:她的個人生活不盡如人意,沒有家,沒有子女。什麽時候遇到開心的事,就對這短暫的歡樂表示謝意吧!她掙的錢足夠她的開銷,她覺得自己是獨立的,無須依賴什麽人。


歲月流逝,幾年過去了。

有一天,她接到一個電話。說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很陌生:“列吉娜·謝爾蓋耶夫娜……明天我們為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舉行葬禮。您畢竟和他共同生活了6年。如果您願意參加追悼會的話,請到研究所來一趟,我們11點集合。您能來嗎?謝謝。您知道,他在列寧格勒沒有親屬。他的女兒正出差在美國,坐飛機怕也趕不回來了。”

我的天啊!他死了……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15分鐘。幾個不認識的女人瞥了她一眼,目光中透出疑問的神情。幸好那個上了年紀的女實驗員來了,瓦西里耶維奇當年曾經介紹妻子和她相識。實驗員問了一聲好,接著說:“我們還有時間,您想看看您的花嗎?”

“什麽花?”列吉娜感到迷惑不解。

“跟我來……就在這兒。”

她們倆走進一個寬敞的大房間。3米高的窗戶正對著涅瓦河。3個高大的窗戶上灑滿陽光。

一棵大樹,葉子寬闊,狀如羽扇,葉面上躍動著明亮的光斑。


列吉娜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地板上有個大木桶。木桶里長出一棵樹干,和生長多年的白樺樹樹干差不多,只不過顏色發烏。縱橫伸展的樹枝幾乎布滿了房間,遮住了3個大窗戶。這棵樹好像朝四面八方伸出有力的手臂,擎著一個個汁液飽滿的大葉子,看上去是那麽青翠、茁壯,和她房間里的那棵葉子發黃的黃柏一點兒也不相似。不過,說來也新奇,這些葉子並不遮光。莫非這就是她從前送給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的那根黃柏枝條長成的嗎?莫非這就是那根曾經包在抹布里的小小的枝條?

女實驗員一言不發。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列吉娜,目光中流露出近乎是報復的神色。她不明白,怎麽能不愛這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這里的人全都敬重他,崇拜他。


假如她能處在列吉娜的位置的話……列吉娜詫異地望著大樹。她感到驚恐。是的,是一棵黃柏!它有充足的陽光,有親人的關照,在良好的環境里長得多麽茂盛啊!那個人的愛情不也正像這樣嗎?

慷慨、坦率、真摯,沒有一丁點兒自私心理。美好的愛情。怎麽會弄到這步田地呢?為什麽就不能愛他呢?

黃柏挺立著,葉子一動也不動。它是強壯的,有力的,高大的。無須再說什麽了。它的存在足以說明它自身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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