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如何面對叢林社會

電影《雙虎屠龍》(The Man of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1962),與其他西部片的不同在於,前往小鎮的陌生人,不是套著磨損護膝的高大牛仔,而是一位稚嫩的年輕律師。在抵達小鎮之前,他被洗劫一空,還被痛毆在地。當強盜得知眼前是一位律師,他手上的皮鞭落得更加迅猛:“我來教你法律,西部的法律。”對律師攜帶的一箱子書,強盜感到不解和本能的仇恨,一些書頁被狂暴地撕下。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這名強盜把“自由”(“liberty”)一詞放進自己的名字(韋自由)當中,或許想表明他決意以冒犯為業,他本人就是天下,就是秩序,就是規則。他可以高高在上,無法無天,不受任何約束。小鎮報紙登載了這個消息——他與同夥殺死兩個農夫,並讓其中一位的妻子目睹丈夫之死。他們還將報館砸得粉碎,把記者打得奄奄一息。

眾人敢怒不敢言。小鎮警長是所有懦弱的人們當中,最為懦弱的一個。這讓人想起最近上映的姜文的《讓子彈飛》所表現的,一般民眾被恐懼所驅使,並將恐懼深埋心底。包括陳凱歌的片子《趙氏孤兒》里,全城100名新生兒被搜集到一處,面臨被殺戮的威脅,也讓觀眾感受到一種恐怖氛圍。

關於民眾的普遍恐懼,描寫得最好的,要數另一部西部片《正午》(1952)。人們被惡人到來的消息嚇得喘不過氣來,紛紛關上大門,正午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那種緊張驚悚,劃根火柴都會點燃空氣的感覺,被認為準確地傳遞了上世紀50年代麥卡錫時期的恐怖氣氛。

對抗如此強烈,而力量卻如此懸殊,該如何破局?當然,除掉壞人是最大的目標。幾乎所有影片都眾口一詞,也許只有陳凱歌的這部新片除外。

約翰·福特在1962年拍攝的《雙虎屠龍》,其中所提供的方案,有著更為深邃的思考。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律師史倫斯,他揚言不是要“殺死韋自由”,而是要讓他坐牢,對他“繩之以法”。對於封閉、落後、多數人不識字的小鎮,對於長時間習慣於強權的人們來說,這些與他們的耳朵格格不入,聽上去完全像是一個笑話。

史倫斯也吸取西部小鎮的經驗,他兩套方案同時進行。一邊是偷偷習武,練習槍法;另一邊辦學堂,教人們識字,普及“我們的國家和它的制度”這樣的知識,乃至他班上的一位老婦人能夠流暢地說出:“美國是一個共和國,共和國的意思是,每一個國民都是老板。如果華盛頓的官員做得不好,那就罷免他。”

他還倡導選舉。假如代表大牧場主的人們入選市議會並去了華盛頓,那麽小鎮上普通居民的生活將面臨威脅,自身家園不保。人們普遍覺得“投票抵不過槍械”,這並沒有讓他灰心。他的槍法進展不大,但是有關民主議程是他擅長的。選舉場所放在人們每天進出的酒館,選舉時酒館宣布停業。看到一群吵吵嚷嚷的農夫學習如何投票,你會覺得這部影片有著史詩般的規模,讓人回到那個草創年代。

強盜韋自由不甘心,前來搗亂。在會場上,他高高揮舞皮鞭,讓人們選他。但是這一回輪到他成為恰如其分的笑柄。在團結起來的眾人面前,他無計可施,農夫們用選票齊刷刷地趕走了他。

這對於電影敘事,也是難事。打打殺殺,讓子彈飛,視覺上也許會更加好看;讓人的半截身子飛到空中掛在樹上,這樣的意外足夠吸引人。但是,律師史倫斯的做法,應該也是約翰·福特的信念。憑借武力能夠摧毀一個舊的霸主,但是如果沒有法律,便不能將強人強權置於約束之下;如果沒有一套民主程序,便不能讓每一個人的利益得到保護。

總之,如果沒有一套與舊世界的權威完全不同的起點、途徑和理念,即使推翻了舊的強人,新的強人還是會產生出來。

這也許是美國精神的精髓——法律的精神。德裔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她的《論革命》一書中,提及赫爾曼·梅爾維爾(《白鯨》的作者)的另一部鮮為人知的小說《比利·伯德》(Billy Budd),其中一位天使般的士兵船員失手打死陷害他的上司,根據戰時軍事法,他同樣要上絞刑架。阿倫特盛讚這部小說(中文譯本為《漂亮水手》),認為只有身為美國人才能夠寫出這樣的故事,“能夠從更豐富的政治經驗中汲取靈感”,那麽,這位電影導演約翰·福特同樣也是如此。

在“豐富的政治經驗”背後,有一個豐富的人性經驗作為支撐。那就是認為任何人都有可能變質墮落,發展為“壞人”。雖然他今天不是,但是明天或者後天則有可能是。如果他身陷巨大的誘惑,如果他身邊沒有足夠的力量能夠制約他,他就有可能成為另一個面目全非的家夥。參與起草聯邦論文的漢密爾頓,在考慮設計制度時,須臾不敢忘記“我們應該假定每個人都是會拆爛汙的癟三,他的每一個行為,除了私利,別無目的。這也不等於說,權力之外的人都是清白無辜的”。

任何人都是要受約束的。不僅是法律的約束,也要受人們互相之間的約束。這樣的觀念根植於導演約翰·福特的頭腦當中。他的影片從未將一個人捧到天上。在他的經典名作《搜索者》(The Searchers,1956)中,伊斯特伍德扮演的叔叔,在尋找侄女的過程中,受著那位混血年輕人的制約,他最終必須修正自己的偏見,接受由印第安人養大的女孩。那部《俠骨柔情》(My Darling Clementine,1946),令觀眾在那位臨時警長與退休軍醫之間,難以確認誰是主角。兩位英雄各有所長和所短,他們之間有對抗、有競爭,最終還是走向合作。

中文流行譯作《雙虎屠龍》的這部影片中,還有另外一個強手,由約翰·韋恩扮演的牛仔,他高大、強壯,總是挎著手槍與系著子彈帶,磨舊的護膝述說著他歷經風霜的歷史。論槍法,他不僅抵得上幾個史倫斯律師,而且不在強盜韋自由之下。因為女孩子,他與律師史倫斯之間有著或明或暗的不快競爭。對於史倫斯的做法,他始終采取嘲諷的態度。但正是他最終舉槍擊斃了韋自由。然而這位傳統英雄並沒有騎上白馬離去,開辟另一個戰場,而是淪為落魄者。他將自己的力量和功勞,貢獻給了法的精神和文明秩序,福蔭後代。牛仔的退場,可以看做法律的戰勝,新秩序的誕生。

電影這東西,不管是為了故事的需要,還是視覺的需要,或者其他什麽原因比如原始激情,會不斷重返叢林社會。中國電影及導演們也不例外。

如何處理強人與法律、本能與規則、欲望與倫理之間的關系,遠遠不僅是有關電影創作者的問題,而是同時折射出我們社會的人們對於這些問題的認識和處理。

上世紀80年代張藝謀的《紅高粱》開了先河。濃密的高粱地和高高的酒缸,一群沖天而起的光膀子漢子,顯然並不想考慮人間法律及道德的任何事務。可以說,包括張藝謀在內的80年代的這些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學到必需的法律及倫理的精神,建立起這樣的理念——每一個人都需要將自己置於約束和限制之下,不論他是誰。這一代人所受的“無法無天”式的教育,一旦有了適當的土壤氣候,就會從某個底部升上來。

結果是,影片中的主角變成叢林社會的一分子,由他們本身構成叢林社會。從《紅高粱》到《讓子彈飛》,由姜文扮演的不同角色,都有著一個打劫者的身份:打劫新娘或打劫縣長。從表面上看,這樣的人物渾身散發著所謂天然、本能的氣息,但實際上他們仍然戴著舊意識形態的頭套,念叨著舊意識形態的絮語,那就是對於貧富距離的不滿與仇恨。富人是他們下手的對象。應該說,這樣的強盜,誕生於上世紀後半葉中國的課本和課桌上。

不管是約翰·福特,還是姜文最為推崇的西部片導演瑟吉歐·萊昂內,他們的影片,從來沒有建立在窮人與富人的對立上面。以窮人的名義,替天行道,如此這般,就將他們的行為合理化。強盜於是被命名為“新天地的開創者”,他們就是“法”。他們身體的強壯、身上的力氣、手上的武器,以及他們的橫沖直撞、他們的叫囂,他們有時綻放的天真無邪的笑容,都可以成為“法”的來源,奠定新秩序的基礎。他們不願意接受任何約束,不管是法律還是他人,只想為所欲為,暢快淋漓,同時不斷地喊著“我牛,我牛”。

一般人們(觀眾)已經容忍原先的惡人,於是很容易接受一個新的惡人。他們本以為這可以幫助他們除掉舊惡人,因為他們自己做不到。然而最有可能,正是他們姑息和慫恿了新的惡人。兩個惡人相爭,一般民眾並不能從中獲益。假如不是擁有新的起點和方式,新惡人與舊惡人相比並無什麽不同,新的惡人盡管此刻看起來面善,但是終有一天他會露出貪婪猙獰的面目,如果他自命享有逾越一切的特權。

從這個角度去想問題,那麽可以問問——“讓子彈飛”的張麻子給這個鵝城留下了什麽?他是否帶來了一些新的思路、另外的藍圖,可以幫助人們在這些基礎之上,建立真正牢不可破的自己的家園?他本人是否願意接受來自身外的某些約束?不是以身試法、以身立法,而是以身尊法和服法?

實際上這部影片的想象力有限得很,姜文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復制出曾經灌輸給他的那些東西。

比較起姜文來,陳凱歌的方案並不顯得更加可取。面對強人強權,陳凱歌的想象力止於當他的門客,與他朝朝暮暮相處,拿這個人當做兒子的干爹,建立起某種感情來更好,這樣可以讓惡人的人性得到復蘇。所有這些加起來,美其名曰:“過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面對當下的中國式叢林社會,馮小剛這回的《非誠勿擾2》,也許提供了另外一個方案,那就是——不管在什麽年代,“攬鏡自照”才是最重要的。這是一部多麽“奇特”的影片。(愛思想網站 2011-02-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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