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常常的頭暈了。如果她聽見啟福從衙門回來,不到她的房間來,而徑往對面房去的時候,她會喊頭暈的。有一天,她注意到對面房里早早的就熄燈安歇了,於是她坐起來,下了地,挨挨蹭蹭的走到屋門那邊去。這些時,她更難得走路,兩腿也的確不對勁得很。她要到門邊去做什麽呢?她不能放松了心回到床上安安靜靜的睡下麽?就在那慌亂而又痛苦的剎那間,她有意無意的碰倒了床前的小茶幾,上面的蓋碗茶,點心罐全摔到磚地上了。她要去摸索著撿起來,已經驚醒了對面房里的人,他們跑過來,她就順勢坐倒在地上。啟福扶著她,說:

“這是怎麽回事?”趕快把她抱回床上去。她兩臂緊摟著啟福,忽然看見方桌上的美孚燈,於是她說:

“拿燈,我是要拿燈。”

啟福放下了她,立刻轉過頭罵秋姑娘:

“你是管什麽的,怎麽也沒把燈端過來哪!”

秋姑娘一聲也不響,忍受著啟福的責罵,默默的收拾摔倒在地上的東西。

但是過一會兒,他們倆就雙雙的回房去了,再一會兒燈又熄了。他並不是真心為她責罵秋姑娘的,不是麽?他們倆已經又入睡了。她覺得胸口里脹氣,像仲康他們吹鼓了的汽球,快炸破了,她撚滅了燈,在無邊黑暗中,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抓撕著衣襟,“我暈,我暈,”她輕輕的叫著,嚶嚶的哭了。她不敢放大了聲音,唯有這一回,她不是喊給別人聽見的。

到她的腿一步都不能動了,最小的季康已經有四、五歲了吧?那一年啟福病了,倒在床上已經不能起來,她想掙紮著過去看他,但是退化了的小腿,竟真的癱在那里,像兩根被棄置的細白棍子。

當啟福咽下了最後的一口氣,對面房里揚起了哭聲時,她一個人被丟在這屋里,她又悔又恨,但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就這麽多年下來,她躺在這里,繼續失去了秋姑娘,又失去了每一個成了家分出去住的兒子們,現在她只有季康一個可依賴的兒子了,但她有孫子。她很高興,希望孫子鑫鑫也常常到她床前來玩玩,如果鑫鑫不來,她為什麽不可以喊頭暈呢!

但是她今天真的感到很有些不自在了,從早晨起,她的頭就暈乎乎的,也惡心,可是她反而不要叫“頭暈”了,也懶得去點亮那小節蠟燭頭兒,就在黑暗中,她沈思著。想一陣,暈一陣,一直到天黑,她沒有喊一聲。季康敏感的發現了這不尋常的情形,這一次他沒有等母親叫,便自動的跑到她的床前來。

季康探頭到黑暗的蚊帳里,伏下身來喊:“娘。”並且點燃了床前的蠟燭,這才看見母親已經恍惚了,她不能完全答復兒子的問話。

季康慌忙叫美珍到附近醫院去,請位醫生來給母親先打強心針再說。季康坐在床邊,摸撫著母親的肩頭和手臂,他難得這樣的,一下子使他懺悔了起來,這麽多年來,他都疏忽了,聽見母親的喊聲,從沒有一次痛痛快快的到她的床前來,所以,今天她一整天都不肯叫了。他對於母親所以癱瘓在床上的原因,雖然一直是懷疑的,但畢竟母親是因為生他的緣故,才開始這樣的。很早的記憶,是比鑫鑫現在還要小的一天夜里吧,他猛睜開眼,看見母親搖搖顫顫的走向他的床前來。娘不是不會走路了麽?他奇怪的想,卻莫名其妙的閉上眼睛,娘過來把被頭替他拉上來蓋住肩頭。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看母親還是癱臥在床上,秋姑娘替她打來洗臉水,她仍然在床頭洗臉、吃飯和喊頭暈。他鬧不清是怎麽回事,不由得向母親說:

“娘,我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個夢。”他盯住母親的臉。

“說說看。”母親微笑著。

“我夢見你會走路了,來到我的床邊給我蓋被頭。”

“是嗎?”母親不在意的說:“夢是反的,夢見我會走路,就是不會走路。”

這個夢,季康永生也忘不了,而且在他漸漸懂事的時候,就懷疑那不是夢了。他以為他最了解母親,雖然他也時常忍受不了母親的頻頻的叫喊。可是今天她不再叫了,真正的昏迷在這里。床頭的小蠟燭台已經燒完了,是誰買來了一根新燭放在小幾上,但她已不需要光亮。

美珍領著醫生進門的時候,奶奶已經進入彌留的狀態,醫生搖了搖頭,但仍是打開了他的醫藥箱。屋里顯得有些亂,鑫鑫躲在爸爸和醫生的身後,他對爸爸說:

“爸,我知道奶奶得的是什麽病,是不是小兒痲痹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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