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現在評彈的生意不好。蘇州書場日里說書,夜里跳舞;又聽說,現在評彈學校里有不少的學生,畢業以後就改行不說書了,去唱流行歌曲。

流行歌曲對評彈的沖擊的確不小。那些歌星小姑娘,十四五歲,十六七歲,跑上台拿只話筒,搖勒搖就能賺大錢,還有名氣。歌星出了名,比作家吃香。有一次蔣子龍到上海,住在上海大廈。蔣子龍看見歌星都到樓上的雅座去吃飯,便也跑到樓上坐下來,沒有人理睬。蔣子龍叫服務員,服務員反問他:“你是啥地方的?”“我是蔣子龍。”“你樓下!”,蔣子龍也上不了樓,他不及歌星有名氣。

流行歌曲能在體育館里唱,唱一場上千塊,甚至上萬塊錢,哪一個評彈演員能有這點魔力?但也要看到,流行歌星的藝術生命不長,沒有多少時間就不流行了。人家吃的是青春飯,一生一世就是這麼一點點時間,多賺幾個錢也不要去眼熱。比起流行歌曲,評彈學起來難,但是藝術生命力相當強,不少老阿姨現在還在說,說起來還是刮刮叫。

評彈在目前好像勿吃香,將來也很難說就會吃香。但是什麼叫吃香,能賺到錢就算是吃香嗎?有些賺了大錢的明星也不定就香,人家談論她或他時並不論及藝術,而是談一些並不那麼藝術的東西。所以我勸同志們,眼光放遠一點,想得要多一點。退一步說,一個人也不能太聰明,不能讓世上的好處都被你盡占。特別是搞藝術的人,都要有點“戇”,蘇州話說是發戇勁。“發戇勁”是個很有內涵的動名詞,是下決心、下死力、有些傻呼呼、戇頭戇腦的舉動。搞藝術的人沒有一點戇勁,沒有一點傻勁是搞不下去的。

搞藝術的人,對待自己所從事的藝術要有那麼一股子戅勁,可以有出息,能成名,也可能不成名。成名的人總是少數,不成名的人總是多數,唱流行歌曲的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名的。不成名的人也默默地作了貢獻,努力推動了整個評彈事業的發展,在那發展的頂峰,有那麼幾個人拔了尖,成了名,那成名的是靠未成名的人托起來的,不是從天而降,也不是從石頭縫里迸出來的。個人努力,本事再大也不行,總要有個隊伍,有相當人數的一幫人。你們幾個人可能成功,也是靠大家幫助。成功了勿要驕傲。出了點名,也不要自以為了不起,老實說,人家幫了你不少忙,給你創造了成功的機會。

我常常勸一些年輕的朋友,既然喜歡藝術,已經干了藝術工作,就安心點罷。一生一世弄出點名堂來就行了,沒有大名堂,就弄點小名堂。大家搞點小名堂,加起來,整個評彈事業就變成一個大名堂。事業都是加起來的呀。革命取得勝利,也是一點點加起來的。歷史就是這樣加起來的。現在不少人講“人過留名,雁去留聲”。人活一輩子要留一點腳印,一點足跡。聽聽倒有點道理。中國的知識分子講究大丈夫立功、立德、立言,立言包括寫作,總之是為後人留下點東西。我後來想想啊,留下點什麼也像是在海灘上留下點腳印吧,明天早上潮水一來,全沖光,海灘又是平的。每個人都要豎塊碑,都要在地球上留個腳印,地球不大,大家都要留下腳印,後來的人怎麼走路?現在我們要考慮的,不是自己能留下點什麼,而是首先要考慮的是讓評彈如何能穩住陣腳,不能讓它在我們的手里衰敗下去。

評彈是一種市民藝術,過去的聽眾文化水平是比較低的。曹老(漢昌)講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過去我們說書,在台上我是高級知識分子,聽眾不懂我懂。現在不行,我坐在台上,下頭都懂,全是高中生、大學生,學問比說書先生要大。

有一次,我陪外國人去聽書,聽《白蛇傳》里白娘娘和法海鬥法一段。對這段書,以前聽眾很有興趣,現在聽的人不感興趣,什麼一道白光出來,現在聽眾不相信了,鼻頭里怎麼哼出寶劍來呢?弄弄白相相的。曹老說,他的《岳傳》在抗戰時期聽眾非常喜歡。為什麼?抵抗侵略,可以發揮的呀。現在,金兀術是個少數民族,要講究一下民族政策,怒打金兀術也不像過去那樣容易引起共鳴。這就牽涉到腳本編寫的問題了。

評彈要寫市民生活,這條路試試看,是否走得通?所謂寫市民生活,就是寫各行各業的人的日常生活。這些生活寫的人熟悉,說的人也熟悉,聽的人更熟悉,大家容易溝通,加上評彈又善於刻劃市民的心理,容易成功。

你說聽眾熟悉的事情,也不能就事論事。說一個老太太到小菜場去買小菜,買勿著菜,罵山門,可以講得很生動,可以把各種老太太描繪得活龍活現。但是老太太的意見只是個現象,此種現象為什麼會產生呢,你對物價問題,供應問題,要有你自己的看法,要在書中表達出來。評彈有個特點,即除掉說之外還可以評,可以大加發揮,這種發揮如果不是空論的話,可以說得十分精彩。

有人寫了一篇小品文,說鰣魚現在買不起了(當年鰣魚尚未禁捕),但他沒有說明鰣魚為什麼會貴,不能怪捉魚的和賣魚的,怪只怪鰣魚太少了,太名貴。吃魚的人不買魚,買魚的人不吃魚,都是廠里拎著走後門的。兩百多塊錢一斤也要買。送條鰣魚,想分兩台冰箱,要幾噸鋼材。送條鰣魚,查起來只是送條魚呀。魚麼,是當地特產,送條魚給你吃,勿曉得這條魚要幾百元錢!六百塊錢買一台雙缸洗衣機去走走後門,黃魚車上裝著一部洗衣機送上門,眾目睽睽,誰還敢要?檢查起來不得了。

現在人民生活改善了。你看吃“奧雞”的排隊,不少人說生活苦,但經常吃雞。過去吃只雞不容易,殺一只雞是大事體。吃雞的人多,辦養雞場,養雞場的雞不好吃。雞要吃,牢騷還要發。不少人說現在蘇州市的吃不如從前,我是想得通的。我讀書的時候,“松鶴樓”也去過,只好吃一個肉絲燒黃芽菜,就是爛糊肉絲。現在,大搖大擺跑進松鶴樓的人真多。

以上的這些市民生活,社會現象,你不能浮光掠影地就事論事,只是講菜不好賣,魚賣不起,飯店時里的菜不如過去的好。這些事大家都知道,不足為奇。你要把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把這些的事體說到肉里去,要說得人家搖頭晃腦,點頭稱讚,這種書聽起來才煞癮。這就要求說的人比聽的人懂得多,理解得深。

現代書的腳本都是新編的,評彈的腳本編得再好,說的人也不能照本宣科,文字和口語有很大的差別,不能把腳本里的“的、了、嗎”都讀出來。演員要根據腳本加以發揮。評彈老演員都有即興發揮的本事,那是神來之筆,是編劇本的人寫不出來的。所以有人認為評彈不是編出來的,是說出來的。

評彈是通俗文學,形式通俗,但思想決非淺薄,它能夠用通俗、生動的表述,來反映深刻、廣闊的現代生活內容。評彈和昆曲不一樣,昆曲演現代戲,我不要看。著了件西裝上台,唱的卻是一拖三哼的昆腔,怎麼看都別扭。

一次,十多個國家的漢學家到蘇州來遊覽,我請他們聽評彈,看昆劇,他們都聽懂了,看懂了,高興得不得了。他們覺得蘇州有文化,有高雅的文化。外國人來,如果唱流行歌曲給他們聽,跳迪斯科給他們看,他們不感興趣。還不如在曼哈頓的大街旁看黑人跳迪斯科哩,跳得很有水平。所以,我們決不能妄自菲薄,不要以為評彈就是不吃香的。

創作長篇評彈,有個問題要注意。寫一部書要半年、一年。排書要幾個月,不能剛開始說,內容就過時了,所以不能趕時髦。寫一部書至少能說五年、十年,說的人也越來越熟悉,越說越好。所以選擇題材千萬不要配合中心任務,腳本剛剛編好,中心已經轉移了,吃力不討好。《玉蜻蜓》《三笑》,說到現在還在說,一代代的人加工修改,越說越精彩,他們那時沒有什麼配合中心,只是想如何讓聽眾歡迎。

過去好的節目,五十年、一百年能保留,什麼道理?原因當然很多,故事情節,說、噱、彈、唱等等都有關聯,我個人覺得有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評彈能夠詳盡地記載各個時代、各種人物的生活場景和細節,把各種人物說得栩栩如生,真實細膩,有聲有色,那些非常遙遠的事情,聽起來好像就發生在自己的家門口。所以我們在編寫腳本的時候要特別注意這一點,要從生活出發,要對生活進行詳細的描繪,不能粗枝大葉。

歷史的傳承有兩個途徑,一是文字,一是口頭,我們的評彈是用口頭的方式來記載歷史,把歷史上的各種人物,各種生活記錄下來,特別是能把那些閭巷之中的無名氏記錄下來,這也是一大貢獻。我們從事評彈的人,包括搞創作的人,不要妄自菲薄,要有點精神,要做“贛大”,要不計成敗。如果一個人一天到晚考慮怎麼成功,怎麼不吃虧,完蛋了。

1989年(在蘇州評彈學校的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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