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話就長了,但也不太長。

那是在抗日戰爭的前夕,我入學塾讀書。塾師一手授於我文房四寶:紙、墨、筆、硯。一手授於我一本《百家姓》,趙錢孫李。小孩子入學,文具代替了玩具,大多數的文具都是玩壞了的。我也把那些文具左盤右弄,覺得那塊小小的墨很特別,上面有三個金色的字“金不換”。後來才知道,所謂的金不換就是那墨的名稱,意思是這墨好得不得了,拿金子也不換。繼而發現,不對,那些大同學的墨比我的大,上面也有四個金色的字,叫《黃山松煙》。大同學告訴我,《黃山松煙》才是最好的墨,那個《金不換》是個最最起碼的東西。《黃山松煙》是用黃山上的松枝燒出煙灰,再把煙灰捏在糯米里做成的,你聞聞,多香,還可以吃。所以我在十歲時便知道世界上有座黃山,便想到黃山上去看看,看那松枝是怎樣燒出煙來,再怎樣制成墨的。

及長,慢慢地知道黃山是一座名山,風景優美,那墨也不一定是用松煙做的。特別是解放以後,看到了一些美術和攝影作品,覺得黃山真美,便萌發了一種想去玩玩的念頭。可是很快地便進行自我批評,不對,遊山玩水是一種資產階級的享樂思想,一個人如果有了這種思想,其它的資產階級思想便會乘虛而入,要不得!

在我們的生活里,有兩個時期似乎允許上述的“資產階級思想”有點兒活動的余地。一是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七年的上半年,一是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四年的上半年。這兩段時間是日子最好過的時候,偶爾到那里去遊覽一下可以不以“遊山玩水”論處,不作為資產階級思想加以批判。特別是寫作的人,借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便出去遊山玩水了。於是,在一九五七年的五月里,我便參加了江蘇省作家協會舉辦的一次旅遊,到連雲港去。這一去使我得益匪淺,覺得人在山水之間會變得心胸開朗,思路廣闊,興致勃勃,生意盎然,充滿了信心和活力。展開的天幕代替了人與人之間的帷幕,相互之間變得靠近了,親近了。沈默的變得話多,刻板的變得活潑,世故的變得天真。一群旅遊者之間很少有什麽利害沖突,更多的是相互關懷,相互提攜,相互敞開胸懷,無所顧忌。這種情況使我感到吃驚,覺得這樣美好的活動不能完全送給資產階級,也要為我們自己留一點。於是便雄心勃勃地計劃著上黃山,上峨嵋……不過,此種計劃也只是掛在嘴上,好像總要等到一個什麽適當的時機。

時機沒有等到,反右派運動卻不等而自來了,我沒有能爬上黃山,卻一個筋鬥跌進了深淵里,下放勞動,改造自己。上黃山?那簡直是想入非非。

說起來也很奇怪,真正地下決心要上黃山,倒是在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那時候我又被全家下放到黃海之濱,在那冒著鹽霜的土地上,在那遠離鄰舍的荒郊里造了三間茅屋。和我一起下放的、相隔十余里的夏錫生同志,常來我家作竟夜之談。此間夜靜,僅僅偶爾有幾聲犬吠,可以高談闊論,無所顧忌,用不著擔心隔墻有耳,也用不著害怕墻頭里有竊聽器。因為墻頭是貧下中農用沙灘上的泥垡壘砌起來的,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麽叫竊聽器,不懂得這種十分科學,卻不十分道德的東西。

當我們縱論天下大事而感到勞累的時候,偶爾也談到了世界之大,山川之美,作為一種娛樂,作為一種調濟。人們常說知識分子不需要太多的娛樂活動,他們可以靠一張嘴吧自娛,如果再助以煙、酒、茶,那簡直是潤滑油注在軸承里,海闊天空,轉的飛飛。不過,此種娛樂有很大的危險性,被稱作是危險的遊戲,運動一來,別人要揭發,自己要交代,因而就闖出禍來。明知要闖禍,偏向禍里行,在那個年代里,知識分子如果沒有這麽一點娛樂的話,那是要憋出癌癥來的。

夏錫生談罷政治之後,也常常談到遊山玩水,他當年因為工作的關系,走南闖北地到過許多地方,便大談山川之大、之美、之奇。我出身於窮鄉僻壤,後又多年蟄居於蘇州小巷之中,對足不出閭巷者還可以談談北京的故宮,上海的外灘,南京的玄武湖。但要以此作名山大川而資談論,那是不入品的。只好聽著夏錫生大談黃山之奇、之美、之高、之偉……這時間,室外的北風呼嘯,室內的油燈搖曳,四壁黃土斑駁,屋頂上沙沙地掉下泥屑,耳聆海客談天,如處夢幻之中,那黃山也就在夢幻之中變得有如仙境似的。

夏錫生見我目瞪口呆,不禁連聲嘖嘖:“唉唉,你這個所謂的作家過去是怎麽當的?怎麽會連黃山都沒有去過,你看李、杜當年……”

我聽了也只能是長嘆一聲,覺得半世枉為,早知如此,當年何不去黃山一遊,將來有機會……

一個面目黧黑,形容枯稿,終日為收獲一點菜蔬而勞碌的人,這時候倒真的下決心要上黃山了。

物換星移幾度秋,那些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被打倒了,狂喜之下又發了老脾氣,要抓緊時間寫東西,把上黃山的事情擱在一邊,總覺得它並非當務之急。同時也有一種想法,要把美好願望放著,不要急於去實現,面前有一個美好的願望隱現著,吸引著,總比毫無願望,心如死水好一點,所以倒也不急於到黃山去。

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事情,都是一些懷有美好的願望的人促成的,安徽省作家協會,《安徽文學》《清明》編輯部發起召開黃山筆會,聚筆耕者於名山之中,共商春種秋收之事。小子何幸,躬逢盛世,也收到了一張請帖,於是,這座魂夢縈繞的黃山便到了我的面前。當我進入黃山的時候,那心情不像一個遊山者,而像一個胸前掛著香袋的朝山進香的香客,是個十分虔誠的善男信女,不是來遊玩,而是來燒香還願來的。

“哦!這就是黃山!”我嘆了口氣,覺得心願已了,同時感到黃山之路是如此的漫長、陡峭而曲折。

19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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