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家族以外的人》(7)

他的臉色完全沒有變動。我從他的左邊跑到他的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說是不是……你也沒看見過?”

因為我是倒退著走,被一條露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倒了。

“好好走!”他也並沒有拉我。

我自己起來了。

公園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這個地方來,他是渴了!但他沒有走進茶亭去,在茶亭後邊,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來的小房。

他把我領進去了,那里邊黑洞洞的,最里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什麽竹板。有二伯一進門,就靠邊坐在長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蓋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時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麽?他還和姑娘似的帶著一條辮子,他把腿伸開了一只,象打拳的樣子,又縮了回來,又把一只手往外推著……就這樣走了一圈,接著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戲不象唱戲,耍猴不象耍猴,好象賣膏藥的,可是我也看不見有人買膏藥。

後來我就不向前邊看,而向四面看,一個小孩也沒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來,有二伯就帶著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來,但我坐不住,我總想看那大象。

“二伯,咱們看大象去吧,不看這個。”

他說:“別鬧,別鬧,好好聽……”

“聽什麽,那是什麽?”

“他說的是關公斬蔡陽……”

“什麽關公哇?”

“關老爺,你沒去過關老爺廟嗎?”

我想起來了,關老爺廟里,關老爺騎著紅色的馬。

“對吧!關老爺騎著紅色……”

“你聽著……”他把我的話截斷了。

我聽了一會還是不懂,於是我轉過身來,面向後坐著,還有一個瞎子,他的每一個眼球上蓋著一個白泡。還有一個一條腿的人,手里還拿著木杖。坐在我旁邊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來,用一條布帶掛到脖子上去。

等我聽到“叭叭叭”的響了一陣竹板之後,有二伯還流了幾顆眼淚。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來的時候再經過白布棚我就站著不動了。

“要看,吃完晌飯再來看……”有二伯離開我慢慢的走著:

“回去,回去吃完晌飯再來看。”

“不嗎!飯我不吃,我不飯,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煙荷包。

“人家不讓進,要買‘票’的,你沒看見……那不是把門的人嗎?”

“那咱們不好也買‘票!’”

“哪來的錢……買‘票’兩個人要好幾拾吊錢。”

“我看見啦,你有錢,剛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還給那個人錢來嗎?”我貼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給幾個銅錢!多啦沒有,你二伯多啦沒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蹺著腳尖!掀開了他的衣襟,把手探進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啦沒有吧!你二伯多啦沒有,沒有進財的道……也就是個月七成的看個小牌,贏兩吊……可是輸的時候也不少。哼哼。”他看著拿在我手里的五六個銅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沒有……不能有……”一邊走下了木橋,他一邊說著。

那馬戲班子的喊聲還是那麽熱烈的在我們的背後反復著。

有二伯在木橋下那圍著一群孩子,抽簽子的地方也替我拋上兩個銅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鐵絲上拉下一張紙條來,紙條在水碗里面立刻變出一個通紅的“五”字。

“是個幾?”

“那不明明是個五嗎?”我用肘部擊撞著他。

“我那認得呀!你二伯一個字也不識,一天書也沒念過。”

回來的路上,我就不斷的吃著這五個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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