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9)

我已經描述過的那個星期六過後的星期天,真是象氣象員預報的那麼晴朗。吃了早飯,我將餐盤都放到屋外椅子上,以便好心的女主人方便時搬走。我在樓梯口偷聽 到以下的情況,然後輕輕穿過平地,穿著舊拖鞋——這是我唯一的舊物了——悄悄爬上樓梯陽台。

那兒又有一場爭沙。漢密爾頓夫人打電話說她女兒“發高燒”了。黑茲夫人便通知她的女兒野餐要推遲。小黑茲是怎樣告訴冷冰冰的大黑茲的啊,如果這樣,她就不和她一起去教堂。母親說很好就離開了。

我剛剃完胡 子,耳朵裏還粘著肥皂水,穿著那件後背有矢車菊藍色圖案的睡衣;這會兒抹掉肥皂,朝頭發和腋窩處灑了香水套上一件銀紫色晨衣,緊張地哼哼著,走下樓去問候洛。

我希望我博學的讀者們能對我要講的這一幕設身處地;我希望他們能註意分析它的每個細節,並親自看看這件用我律師與我私下交 談的話說是“如酒一般甜美的事件”是多麼純潔。就這樣,讓我們開始吧。我的面前是一項艱巨的工作。

主要人物:低吟者亨伯特。時間:六月裏一個禮拜天。

地點:陽光照耀下的臥室。道具:濃淡條紋相同的舊沙發、雜志、唱機、墨西哥式小古董。那天她穿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裙,以前我見她穿過一次,裙擺很大,束腰,短袖:粉紅色,深紫色條格,這組顏色系列的結尾是她塗了口紅,在她凹陷的手中,握著一只美麗的伊甸紅色蘋果。但她沒有穿去教堂的鞋子。她白色的禮拜錢包也扔在唱機邊上。

我的心象鼓一樣咚咚敲著,她寬大的裙子飄脹起,又落下,與我並肩坐在沙發上,玩著那只滑溜溜的水果。她把它拋到光塵的空中,又接住它——發出一聲掉進杯子那樣簡短的撲通聲。

亨伯特·亨伯特截住了蘋果。

“扔回來,”她請求道,露出她手掌大理石般的光澤。我說“美味”。她抓過去咬一口,我的心象深紅色皮膚下的白雪,而她,帶著那種典型美國性感少女猴子般的機敏,奪走我虛握著打開的雜志(很遺憾沒有一部電影 記錄過這種奇異的方式,記錄過我們同時式重疊舉動按字母順序的連貫性)。她握著的不成形的蘋果幾乎不能阻礙她,洛迅速而用力地翻著雜志,想找到什麼她希望能給亨伯特看看的東西。終於找到了。我佯裝很感興趣,把頭湊過去,她的頭發觸到了我的太陽穴,當她手腕去抹嘴唇時,臂膀掃過我的臉頰。正因為我那畫片,仿佛是透過一片燃燒的煙霧,因此對它的反應很慢,她赤裸的雙膝便不耐煩地摩挲碰撞著。朦朦朧朧映入眼簾:一位超現實主義畫家懶散地仰臥在海灘上休憩,他身邊,反方向仰臥著一具米洛維納斯的石膏覆制品,一半埋在沙裏。“本星期的畫”,說明上這樣寫著。我把這下流東西拂到一邊。立刻又假裝要把它找回來,她卻一下子撲到我的身上。抓住她細軟、瘦峭的手腕時,雜志象迷亂的鳥逃到地上。她掙脫了我,向後一例,靠在沙發的右角裏。然後,極其簡短自然地,這厚顏的孩子把她的腿伸到我的大腿上。

這時我的興奮已處在瘋狂的邊緣;同時我也瘋狂地狡猾。坐在沙發上,通過一連串隱秘的小動作,我終於把我遮掩的欲望 諧調進她坦誠的四肢裏。為了這次陰謀的成功,我需要進行隱秘的調整,但改變這女孩的註意力卻不是易事。我喋喋不體,緊趕慢追,上氣不接下氣,又假裝牙疼解釋我斷斷續續的話語——所有的時候都用一只癲狂的內眼盯在不遠處我金色的目標.士。我小心謹慎地增加著魔幻般的摩挲,以一種如果不是實在的,也是幻象的感覺,在兩條橫過我膝蓋的灼熱玉腿與無以言傳的欲望 隱蔽的膨脹之間摩挲,那感覺廢除了生理上堅不可摧、但心理上異常脆弱的阻隔物質(睡衣與長袍)的質地。我在喋喋不體中,突然記起一首當時非常流行的傻歌詞,我稍加改動,吟誦起來——噢,我的卡門,我的小卡門,是什麼,是什麼,那些良宵,還有星星,還有汽車,還有酒吧,還有酒保;我不住就這樣念來念去,在它奇特的指揮下(奇特是因為改動過)制住她;我自始至終都萬分懼怕,怕上帝可能來攪亂,會在我全神貫註的感覺中挪走那金色的重負,這種焦慮迫使我在差不多第一分鐘的時間裏行動更為猶豫,而不是對經過慎重調整的享受表現出兩廂情願。閃耀的是星,汽車停好,以及酒吧和酒保,現在都被她翻了個;她的歌聲盜走並修正了我篡改過的音調。她聲音美妙,甜似蘋果。她的雙腿稍稍蜷曲,放在我活力充沛的大腿上:我輕輕拍著;她懶洋洋地倚在右角裏,幾乎是仰臥著,少女勞拉,啃著她忘不掉的水果,含著果汁唱著歌,丟掉她的拖鞋,撓著她光著腳濕德德的後跟,靠著沙發上我左邊的那堆舊雜志——她的每一個舉動,每走一步,每出一聲,都促使我一會兒隱匿,一會兒擴張在獸性與美麗之間——我令人作嘔、燃燒防獸性與她純潔的棉袍下她肢體的美麗之間——能感知的秘密。

在我指尖的摸索下,我感覺到她的汗毛輕輕地豎立在她的脛骨上。我迷失在籠罩著小黑茲的那股火辣辣如夏日般光焰的健康熱氣中。讓她留在這裏,讓她留在這裏……當她用’力將那個光溜溜的蘋果核扔進爐圍裏時,她年輕的身軀,她毫無羞怯、天真的腿和圓圓的屁股,都在我緊張而暗藏詭計膝蓋上輾過;突然間,一股神秘的感覺湧上心頭。我走進一個實在的平面,那裏的一切都無所謂,除了快樂的註入醞釀在我的體內。開始時是我最深處的根甜美的伸延,變成了赤熱的刺痛,此刻是已經達到那完全安全、自信和可靠的境界,不會在感覺生活的其它地方找到。帶著一種這樣建立起來,並順利走向終極騷動的深層熾熱的甜蜜感,我覺得我可以放慢了,延長那份赤熱。洛麗塔唯我占有了,但她是安全的。稀疏的陽光在斑駁的白楊樹中跳躍;我們兩個人狂熱而神聖地獨自在一起;我凝望著她,玫瑰的顏色,沐在金燦燦的塵埃裏,漠視了我抑制的喜悅的面紗,她不知道這些,她完全不一樣,陽光在她的唇上,她的嘴唇顯然還在顫動著,哼哼著“卡門酒保”的歌謠;我對那卻已完全無知了。現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享樂的神經已經裸露出來。克勞茲的血粒進入了那個狂亂的階段。最小的快樂將足以使整個天堂松懈。

我不再是“獵犬亨伯特”,那個雙眼憂郁、墮落的下流痞緊抱住將把他踢走的靴子。我高居遭人恥笑的困苦之上,超乎報應的可能性之外。在我自建的土耳其皇宮裏,我是位發光發熱、強壯的士耳其皇帝,絕對自由 ,無所顧忌,此時是要推遲對他的女奴最年輕、最嬌弱那一時刻的真正享受。停止在那情欲沈迷的深淵邊緣,我不住跟著她重覆吉祥的歌詞——酒保,危險的,我迷人的,我的卡門,阿門,啊哈阿門——就象一個人在夢中說著笑著,同時我快樂的手摸著她晴朗的雙腿,摸到端莊的陰影所允許的高度。前一天,她曾在大廳裏碰撞了一只沈重的箱子——“看,看,”——我氣喘噓噓——“看你幹了什麼,你看你怎麼搞的,啊,看1我起誓,在她可愛的性感少女的大腿上確有一塊黃紫色的淤傷,我用粗大,滿是汗毛的手按摩著它,又緩緩掩住它——而且正由於她穿著非常敷衍了事的內衣 ,以至於就好象沒有什麼能阻止我肌肉發達的手指觸摸她鼠蹊間那個熱乎乎的洞穴——就象你或許會搔弄和撫抱一個咯咯笑的女孩兒——就象那——而且:

“噢,根本不怎麼樣,”她叫道,嗓音裏有一個突然振顫的音符,能蠕動起來,局促不安,把頭朝後擺去,半轉過身,牙齒咬住地晶光閃爍的下唇,兩我呻吟的嘴,法庭的先生們,幾乎移到她赤棵約玉頸,當時我壓住她約右臀,這是男人或鬼獸所知道的,最長時間狂喜的最後顫動。

剛剛完畢(好象我們一直在搏鬥,現在我的手松懈下來)

她就滾下沙發,一蹦一跳——幾乎是單腳——好去接那個響亮懾人的電話,我以為它可能已經響了幾十年。她站在那兒,半閉著眼,臉頰燒紅了,頭發蓬亂,她的眼瞎輕輕掃過我就象掃過那些家懼,而在她聽著或說著時(她母親讓她和她一起去查特菲爾德家吃年飯——洛和亨都不知好管鬧事的黑茲在計謀什麼),她手裏拿著拖鞋不住敲打著桌邊,感謝上天,她什麼都沒發現!

我拿出一條色彩斑瀾的綢手帕抹去額上的汗,她機敏的跟睛一直追著它;沈溺於松懈的安樂感,又理好我堂皇的罩袍,她還握著電話,跟她每親討價還價(非要小汽車來接,我的小卡門),聲音越來越高,我就爬上樓梯,轟隆隆朝浴盆裏註入滾燙的開水。

這時刻,我也可以把那首歌完整的歌詞背給你們——至少是我記得最好的樣子——我從沒想過能一字不錯。是這樣:

噢我的卡門,我的小卡門!

是什麼,是什麼,那些良宵,

還有星星,還有汽車,還有酒吧和酒保,

還香,噢我的迷人精,我們可怕的爭鬥。

還有那愉快的小城,臂挽著臂,

我們!還有我仍最後的爭鬥,

還有那殺死你的槍,噢我的卡門,

那槍我現在緊握。

(我想,他舉起那支零點三二口徑的自動手槍,射出一額等彈穿透他姘婦的眼睛。)

我在城裏吃了中午飯——好多年沒這麼餓過。慢步回去後,房裏沒有洛。一下午我都在真想、圖謀、樂極地咀嚼著我早晨的經歷。

我為自己而驕傲,沒有傷害一個末成年者的品行就偷去甜蜜。絕無任何傷害。魔術師把牛奶、糖蜜、滿是泡沫的香檳酒傾入一個年輕女王嶄新的白色手提袋裏;而洛,瞧,袋仍完好無損。就這樣我巧妙地建造了我下流熱辣辣罪惡的夢境;洛麗塔仍安然——我也安然。我瘋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創造物,另一個,幻想的洛麗塔,或許比洛麗塔更真實;那幻象重疊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間浮遊,沒有欲望 ,沒有感覺,她自己的生命並不存在。

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我對他什麼也不曾做過。同時沒有什麼阻礙我重演一場對她影響微乎其微的動作,就好象她是銀幕上一副動人的影象,而我則是謙卑的駝背人躲在黑暗中手婬。下午不知不覺一點點過去了,在成熟的靜謐中,旺盛的大樹似乎頗知內情;甚至比先前更強烈的欲望 又開始使我痛苦。讓她快回來吧,我祈禱外來的上帝,趁媽媽在廚房頹時候,讓沙發一幕重演吧,我懇求,我是這般可怕地迷戀她埃

不,“可怕”是不對的詞。新的快樂感充溢著我,那種得意揚揚不是可怕而是可憐。我給它定義為可憐。可憐——因為盡管我有貪得無厭、燃燒的情欲,我還是以最堅強的力量將其壓抑,力圖保護住那個十二歲孩子的純潔。

現在看看我的痛苦得到的報償吧。沒有洛麗塔回家來——她和查特菲爾德一家去看電影 了。桌上比平常布置得更為優雅:點著蠟燭,真是。在這令人傷懷的氛圍裏,黑茲夫人輕柔地敲敲地盤子兩測的銀器就象打著琴鍵,而後又低頭朝她的空盤笑笑(正在節食),說她希望我能喜歡那種沙拉(制法是從一本婦女雜志士選的)。她希望我也能喜歡那盤冷拼。

那是個完美的日子。查特菲爾德夫人是個可愛的人。菲立斯,她女兒,明天去夏今營。要呆三星期。洛麗塔也已經決定星期四走,不必象先前計劃的那樣等到七月。菲立斯以後就住在那兒直到開學。一個不錯的前景,我的心肝。

嗅,這消息使我多麼驚恐——這難道不意味著我剛剛秘密地將她據為已有,就要失去她嗎?為了解釋我冷峻的神情,我只得又使用了早晨玩過的牙疼借口。一定是那顆巨大的白齒上長了一塊象酒泡的櫻桃那麼大的潰瘍。

“我們這兒有一位非常出色的牙醫,”黑茲說,“其實就是我們的鄰居,奎爾蒂。我想就是那位劇作家的叔叔或表哥。

覺得能過去?好吧,隨你。秋天我就,用我媽媽的話說,讓他‘穩莊她,這多少能管束點兒洛。這些日子洛怕是一直攪得你夠嗆吧。她走之前,我們還得有幾天暴風雨的日子。開始她堅決不肯走。電影 也許能安慰她。菲立斯是個很甜的女孩兒,洛沒有理由不喜歡她。真的,先生,我為您的牙齒感到不安。明天一早如果它還疼,真完全應該讓我去請艾弗.奎爾蒂了,這是頭等要事。你知道,我覺得夏季宿營是很健康的,而且——當然,我說這完全比呆在草坪上悶悶不樂,用媽媽的口紅,追求羞答答的電影 男紳士,或者因為一點點事被激怒就大發脾氣,總比這些更有意義吧。”

“你能肯定,”我終於說道:“她在那兒會高興嗎?”(唐突,令人後悔的唐突!)“她會好的,”黑茲說。“也不會老是玩。夏今營是雪莉.霍姆斯組織的——你知道,就是寫《簧火女孩》的那位女士。

夏今營會教多洛雷斯·黑茲在很多方面長進——健康、知識、修養。尤其是對別人負責方面。我們是不是拿著這些蠟燭到走廊上坐坐?或者你是想去睡覺,治治那顆牙?”

治治那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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