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32)

在塞耶街上,在富有學術氣息的小城鎮一片綠色、淡黃色、金黃色的居住區,人們肯定會碰到幾個友善的快樂漢突然沖你大叫。我為自己和我們恰到好處的關系程度感到驕傲:彬彬有禮又保持距離。我西門的鄰居,過去可能是商人或大學教師,或身兼二職,只在給新花園理枝或給小汽車沖水,或晚時給汽車道除霜時(我不在意這幾個動詞是不是全錯了)偶爾和我說說話;我簡單的咕嚕聲,聽上去分明象表面的讚成,或對他說完話後的空隙感到疑惑而作一填補,完全排除朝親密關系發展的任何可能性。雜草叢生的垃圾對面的兩間房,一間是關著的,另一間裏有兩位英語教授,穿蘇格蘭粗呢,短頭發的萊斯特小姐和紅顏已褪的費邊小姐,她們在路邊散步和我談話的唯一主題就是(上帝保佑她們的機智!)我女兒的年輕、可愛和加斯東·戈丁的天真魅力。我東門的鄰居,一個尖鼻子、相貌平常的家夥,遠遠超過其它人是最危險的,她的已故哥哥曾作過那所大學的“教學樓兼運動場管理員”。記得有一次我恰好站在客廳窗邊煩燥不安地等候小愛人放學歸來,正看見她半路截住了多麗。那可僧的老處女 試圖將用良好祝願的美妙面具掩藏她好窺人隱秘的病態心理,她站在那兒,靠著一把細長的雨傘(冰雹剛停,一輪冰涼、濕潤的太陽閃了出來),多麗,盡管天氣陰寒,還披穿著她的褐色外套,堆成的書抱在胸前,在笨重的威靈頓長靴上邊露出她粉色的膝蓋,一副受驚小綿羊式的微笑從她小翹鼻的臉上掠過又消失,那臉——或許由於慘淡、寒冷的光線——看上去幾乎是蒼白的,用德語說,就是鄉下姑娘的模樣,她站住應付東屋小姐的問題,比如“你母親呢,親愛的?你可伶的父親最做什麽的?以前你住哪兒?”另一次,這討厭的家夥用一種哀請的聲調向我搭訕——但我避開了;幾天以後,她送來張便條,裝在畫藍邊的信封裏,毒液和蜜糖的漂亮混和物,她邀請多麗星期天去她那兒,可以蜷臥在椅子裏讀點“我作孩子時,我親愛的母親送我的一大堆書,而不是整夜讓收音機轟轟吼叫。”

對於雜役女傭兼廚子的霍利根太太我也要多加提防,她和一架真空吸塵器都是我從前一位房客那兒繼承下的。多麗在學校吃中飯,因此這倒問題不大,我另外還能熟練地給她弄好豐盛的早餐,會將霍利根太太離開前做好的晚飯加熱。

這個善良無害的女人,感謝上帝,有只嚴重近視的眼睛,看不清細小物,況且我又早已成為偉大的鋪床 專家;不過我還在被那種感覺所困攏,唯恐在什麽地方留下了什麽要命的紕漏,或是,霍利根來時恰好碰到洛也在;這種情況不常有,但假若有一次,頭腦簡單的洛就可能會在暢快的廚房閑聊中,受了她殷勤奉獻的同情的誘惑 。我經常覺得我們是生活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房中,隨時都可能有薄唇的羊皮臉透過因粗心而忘記拉簾的窗戶往裏窺看,企圖瞥見到什麽大多數窺褻狂必須小有破費才能看到的事情。

講講加斯東·戈叮我樂意——或至少是釋然地容忍了——與他為伍,主要原因是他這豁達的人對於我的秘密的態度給了我絕對的安全感。不是他知道了一切;我沒有特殊理由把秘密告訴他以示信賴,況且他是過於自我為今心的,根本不註意或懷疑任何能令他直率發問、今我直率做答的事。

他向比爾茲利人恭維我,他是我的好使者。即使他發現了我的邪欲和洛麗塔的身份,那也不過只令他產生弄演楚我對他的態度忠誠與否的興趣,而他的態度象對待下流話的態度一樣沒有客氣的苛求;因為,盡管他思想蒼白、記憶模糊,他很可能明白,我對他的了解勝過比爾茲利當地公民。他是個意志薄弱,易受左右,心情憂郁的單身漢,下寬上細,一副窄窄的、不太平衡的肩膀和一個圓錐梨型腦袋,他油光滑膩的黑發梳向一側,另一側只留幾根。他的下半身很粗大,走起路來,一副窺探秘密的笨樣子,兩條腿肥胖出奇。他總是穿一身黑,甚至連領帶都是黑的;他很少洗澡;他的英語一副粗俗歌舞表演的腔調。雖然如此,所有人還是認為他是極為可愛、可愛又怪誕的家夥!鄰居們縱容他:他知道附近所有小孩的名字(他住得離我幾條街遠),還常叫來幾個替他清掃人行道,焚燒他後院的敗葉,搬整小屋中的木頭,或在屋旁做雜活,他餵他們美妙的巧克力,還是純酒夾心的——他地窖裏有一間陳設東方式家俱的私室,裝飾壁掛的灰墻上接著好玩的匕首和手槍,四周還有偽裝的熱水管。樓上,他有間畫室——他還畫點兒畫呢,這老騙子。他用憂郁的安德利.紀德、柴科夫斯基、諾曼.道格拉斯,以及另外兩位有名的英國作家尼金斯基(全都是大腿和無花果樹葉)、哈羅德.D.道布爾內姆(迷蒙的眼睛,中西部某所大學的左翼教授)以及馬歇爾·普魯斯特的大幅照片裝點那面斜墻。所有這些人都仿佛要從傾斜的墻壁上沖你墜下來。他還有一本影集,收有附近所有男孩、女孩的玉照,當我用拇指匆匆翻看,一邊還隨便做些評語時,加斯東就緊閉雙唇,撅著嘴小聲嘀咕道:

“對。他們很乖”他的褐色眼睛還在各種各樣感傷又極富藝術性的小古玩以及他自己陳舊的畫布(傳統手法的畫出幼稚的眼睛,拆散的吉他、藍色乳頭和幾何設計的時間)轉來轉去他一邊對著畫完的木碗或加了脈紋的花瓶含混地做著手勢,一邊說:“拿一個梨吧。對面那位好心太太送我太多,我可嘗不了那麽多。”或者說:“洛爾小姐剛給我送來這些美麗的大麗花,不過我很討厭它們。”(憂郁、悲哀、充滿對世間的厭倦。)為每周兩三次的對弈我情願他到我家而不去他家,原因很明顯。他坐著,兩只短胖的手放在膝上,真象打扁了的老玩偶 ,眼瞎瞪著棋盤,好象那是只死屍。喘喘氣,他一考慮就是十分鐘——走出來還是輸著。要不然,這好人考慮更長時間以後,象老狗似地慢慢低聲宣布道:“將軍1接著咳一聲,震得下巴直顫;但我對他指出他堵了自己的路,他立刻擡起彎曲的眉毛,深嘆一聲。

有時,從書房裏我們坐的地方,我可以聽得見洛在樓下臥室裏練習 舞技,但加斯東的外界知覺正麻木著,他對那些明顯的節奏充耳不聞——一,二,一,二,重量移到繃直的右腿,擡腿,側伸,又一,二;只有當她開始跳躍,在跳躍時劈叉,一條腿曲起,另一條後伸,飛起來,又落地站穩一一只在那時,我蒼白、驕傲、脾氣糟透了的對手才會撓撓頭或臉,似乎將遠處的砰砰聲和我氣勢洶洶的皇後的出刺混在一起。

有時我們正考慮棋路呢,洛拉垂頭彎腰地走進來——每次看見加斯東倒都是件樂事,他的象眼仍然盯著他的棋子,只禮節性地起身和她握手,看也不看她很快松開她柔軟的手指,又坐回椅子陷入我給他設置的圈套裏。聖誕節前後的一天,我差不多兩星期沒見到他了,他問我“您所有的小女兒,她們都好嗎?”從這句話我明白了,他是按照他那雙重視、陰郁的眼睛瞥到洛麗塔的一系列服裝種類把我唯一的女兒如了倍:藍色仔褲、短裙、短褲、一條棉袍。

我不願花許多時間談論這可憐的人(真夠悲傷的是,一年活,他去歐洲旅行期間,卷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件齷齪事,便再也沒回來!)如果不是他在比爾茲利時對我的情況持有那樣一種奇怪的容忍態度,我可能根本不會提到他,我需要他作我的護衛。他缺乏天份,一個平庸的老師,一個毫無作為的學者,一個悶悶不樂、不愛理人又老又胖的同性戀,對美國生活方式高度蔑視、對英語語言又完全無知———在自命不凡的新英格蘭,老年人讚頌池,年輕人擁護他——噢,他真是神氣活現,卻是愚弄了眾人;我又何嘗不是。

Views: 44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