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16)

我不愉快時總習慣沈默不語,或更確切地說,我不悅的緘默所具有的那種冷酷、卑劣氣質,過去總能嚇得瓦萊裏亞束手無策。她總是先小聲抽泣繼而放聲哭號,一邊說著:“讓我發瘋的是,你這樣呆著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也試過對夏洛特保持沈默——而她只一味發出唧唧聲,或咯咯笑我的不言不語。真是個奇異的女人!於是我就退回我原來的房間,現在是標準的“書房”了,低聲嘟噥說我畢竟還有部學術性的巨著要寫;夏洛特也就繼續美化她的家,寫幾封信,或拿起電話婉轉啼唱。我從窗戶,透過如漆的白楊樹葉的顫動,能看見她穿過大街,心滿意足地給費倫的妹妹寄信。

在我仍對滴漏湖靜止的沙灘作過最後一次拜訪後的一個星期,一直最星雨陰霾密布,那是我能記得的最抑郁的日子。

而後終於出現了二三縷模模糊糊希望的光線——在太陽完全進出之前。

我想到在良好的工作秩序中,我有個靈巧的大腦,我或許該好好利用它。如果我不敢幹預我妻子對付她女兒(在令人無望的遠方明媚的天空下每天都在越變越熱烈,膚色越變越深)的計劃,我必須能想出適宜的辦法維護自己,這方法日後沒準能引向一個特殊的良機。一天晚上,夏洛特自己為我提供了一個出口。

“我有件令你驚喜的事,”她說,脈脈地看著我,手中舉起一勺湯。“秋天,我們倆去英格蘭。”

我一口吞下我勺裏的東西,用粉紅色餐紙(噢,這是米拉罐飯店需有的證明)抹凈嘴唇,我說:

“我也有一件令人吃驚的事,親愛的,我們倆不去英格蘭”“為什麼,怎麼回事?”她問,看著——那種驚詫比我預料的還嚴重——我的手(我下意識題疊起又撕開又壓平又撕開那張無辜的粉色的餐紙)。不過我微笑的面容石知怎麼使放心了。

“事情很簡單,”我答道。“即使在最融洽的家庭裏,象我們這樣的,也不是所有的決定都由女方做埃有些事情應該論文夫決定。我可聯想象你這樣一位健康的美國女子,遇上與邦波爾夫人——或‘凍肉大王’塞纓爾。邦波爾,或一位好萊塢蕩婦乘同一條海輪橫渡大西洋,定會喜不自禁。我一點不懷疑當我們望著——你,坦誠的明眸,我,控制著我嫉妒的羨慕——望著‘皇宮哨兵’或‘紅色哨兵’或‘海獺食者’或別的什麼時候被拍攝下來,你我一定會為旅遊公司做一則最漂亮的廣告。可是恰好我討厭歐洲,包括古老快樂的英格蘭。你很清楚,對老朽和腐敗的世界,我所有的,僅僅是悲哀的聯系。你畫報上登的那些彩色廣告也無濟於事。”

“親愛的,”夏洛特說,“我真——”“不,等等。眼前的情況純屬偶然。我關心一般傾向。當你想讓我不顧工作把整個下午花在湖邊曬太陽,為了你我會很樂意順從,為你曬成個金光燦燦的小黑孩,而不再作學者和,怎麼說碾,教育者。當你帶我去與可愛的法洛夫婦玩橋牌喝酒,我也總是欣然從命。不,請等等再說。當你要裝飾你的家,我不幹涉你的計劃。當你決皮——當你決定一切事情,我也許完全或部分反對——但從無半句怨言。我可以忽視個別事。但我不能無視一般傾向。我喜歡被你指揮監督,但任何一種遊戲都有規剔。我不是生氣。我根本不是生氣。

別再那樣做。我也是這個家的一半,嗓音雖小但還清楚。”

她走到我身邊,跪了下來,慢慢地但非常猛烈地搖著頭,抓緊我的褲子。她說她從來沒想到。她說我是她的統治者,她的上帝。她說露易絲走了,讓我們現在就做愛吧。她說我必須原諒她否則她就去死。

這場小事故使我滿是得意。我輕輕地告訴她,這是件無需請求原諒的事,但需改變一個人的方式;我決心趁勢故作冷漠陰沈,有相當長的時間只埋頭寫書——至少是假裝用功。

我原先屋裏的“工作床 ”,—早就變成縈繞我心頭的那張沙發了,夏洛特從我們同居 起就提醒我,那屋子該改成標準的“作家私室”。“英國事件”的兩天後,我正坐在一張嶄新又舒適的椅子裏,膝上放著一大卷書,夏洛特用無名指敲門,悠悠地走了進來。她的姿態和我的洛麗塔多麼不同,過去當她穿著臟乎乎的藍仔褲來看我時,總是渾身散發出性感少女的留香;她襯衣最底下的扣子還總是開著,令人害怕又讓人發狂,有股隱隱的邪惡。不過,讓我告訴你們。在小黑茲的粗魯無禮和大黑茲的泰然自若能背後,均流動著嬌羞的氣質,它們味道相同,低低的聲音相同。一位偉大的法國醫生曾對我父親說過,在近親中,最微弱的胃響“聲音”也相同。

夏洛特就這麼踱了進來。她覺得我們之間的一切都不對勁。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的晚上我們剛上床 就假裝睡熟,天亮才醒來。

她溫 柔地問我她是否“打攪了”。

“這會兒不,”我說,把《少女百科》第三卷翻開,查看一幅被繪制人稱作“臀界”的畫。

夏洛特走到有一個抽屜的仿桃花心木公桌子邊。她把手放在上邊,小桌子很難看,毫無疑問,可並不礙她的事。

“我總想問問你,”她說(象是談生意,一點也不賣俏),“這東西幹嗎鎖?你這屋還要它麼?樣子真蠢極了。”

“別管它,”我說。我正在“期堪的那維亞野營”。

“有鑰匙麼?”“藏起來了。”

“喚,亨……”

“鎖著情書呢。”

她給了我—副受傷雌鹿的目光,這使我很氣惱,而後,她不知我是否很認真,也不知如何繼續這場談話,就又呆站著了。我慢慢看過幾頁(校園、加拿大、小型照相機、糖果),她出神地望著破璃,用杏黃加玫瑰色的尖利指甲敲打它。

這會兒(我看到“乘獨木舟”和“北美野鴨”了),她挪到我的椅子邊,就勢重重地落坐在扶手上,用我第一任妻子慣用的香水的氣味立刻將我淹沒。“閣下願意在這兒過秋天嗎?”她問時,小拇指指著一個守舊的“東方州”的一幅秋景。“為什麼?”(非常清晰又饅悠悠)。她聳聳肩。(沒準哈羅德過去總是那時候去度假。開放的季節,條件反射到她那兒。)“我想我知道那是哪兒,”她說,手仍指著。“我記得一家旅館,‘著魔獵人’,很古怪,是不是?食物真是精美。而且互不幹擾。”

她靠在我的太陽穴上摩挲了臉頰。瓦萊裏亞很快就又恢覆常態。

“晚飯你想吃點兒什麼特別的麼,親愛的?約翰和瓊一會兒來。”

我咕嚕一聲做了回答。她吻了我的下唇,明快地說她要做個蛋糕(從我租宿起開始的傳統,因為我讚賞她的蛋糕),然後留我獨自一人選惘地呆坐房內。

我小心地把打開的書放在她坐過的地方(書還試圖做海浪翻轉,但突在裏邊的鉛筆阻止了它),我查看了藏鑰匙的地方:它很乖,仍躺在那只昂貴的安全剃胡 刀下邊;這只舊的過去我一直用著,直到她給我買了只更好、更便宜的。這是萬無一失的隱藏地麼——在刀片下邊,在那只包著天鵝絨的盒槽裏?盒子放在裝有我各種各樣的工作文件的一只箱中。

我還能做什麼改進嗎?很顯然,要想藏東西有多麼難——尤其當一個人的老婆總把眼睛盯在這家俱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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