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在《郁達夫詩詞鈔》序文中說他的舊詩詞比他的新小說好。如果如此,他的詩名為他小說之名所掩蓋了。(文學史上常有這類現象:如周邦彥的詩賦之名為他的詞名所掩蓋。)之所以發生這類現象,我以為大概因為他的小說文筆流暢,感情奔放,最為青年人所欣賞,也容易為失意的讀者所同情。而他的舊詩詞則不同了。因為他熟讀古人作品,寫舊詩時不免有許多典故陸繹筆下,輻湊毫端,對許多讀者——即使是三十年代的讀者——有時也只能一知半解或囫圇吞棗,未必深知其味。因此難怪愛他小說的讀者,遠遠超過愛他詩詞的讀者了。何況他本無意作詩人,生前並未輯印詩文集子,連愛好舊詩者也不容易見到他的詩,那就難怪世人不知有詩人郁達夫其人了。

舊詩作得好的人大都得博覽古典文學作品,故詩中用典是常事。但熟典用得太多未免“雅得太俗”,所以詩人有時愛用僻典。我讀達夫詩集,偶然碰到一首,其中一句起先怎麽看也不懂。這首詩有個長題,現在一並抄下,請讀者幫我理解一下,如不得其解,再看我解的對不對。

丁酉春日偕廣洽法師等訪高僧弘一於日興巖下,蒙贈以《佛法導論》諸書。歸福州後續成長句卻寄(一九三七年福州)

原詩如下:

不似西冷遇駱丞,南來有意訪高僧。遠公說法無多語,六祖傳真只一燈。學士清平彈別調,道宗宏議薄飛升。中年亦具逃禪意,兩道何周割未能。

詩題明白,別無隱旨。前面六句,雖然用了駱賓王,慧遠、惠能等古人來作陪客,意思也還簡要易懂,但讀到最後一聯,我只好謝不敏了。末聯上句也還可識其大意,顯然是回答弘一勸他學佛之意。詩人說,他已到中年,也未嘗不想逃禪——這是說逃於禪以避俗務,不是說像“逃學”那樣從學佛之中“逃”出來。這可從末句得到證實。但末句又作何解呢?這是最不好懂的一個難關。繼而我從學佛、吃素想到“何”“周”這兩位南朝的愛談禪的文人也曾在“吃素”問題上出過洋相:《南齊書•周颙傳》說:

後何胤言斷食生,猶欲食白魚,(鱔)脯,糖蟹,以為非見(現)生物。疑(擬)食蚶蠣,使學生議之。太學生鐘屼曰:“之就脯。驟其屈伸;蟹之將糖,躁擾彌甚。……至於車螯、蚶蠣,眉目內缺,慚渾沌之奇;礦殼外緘,非金人之慎。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馨無臭,與瓦礫其何算?故宜長充庖廚,永為口實。”

(《南史》錄此文在《何胤傳》)。

這篇妙文被虔誠的佛教徒竟陵王肖子良看到了,大怒,連累周颙丟了國子博士的官。

先把郁詩中“何、周”二人弄清楚了,指何胤、周颙。“何周割未能”指他們二人不能割斷吃生物的饞癆病。頭二字“兩道”顯然有錯。循其原意,應該是“莫道”,全句意謂不要認為我像何、周那樣熬不住不吃葷而吃素食。

“兩道”為“莫道”之誤,是我的意校。我不認識郁詩的編者周艾文先生,沒有請他查對原詩。但我曾將此意函告贈送我這本郁詩的孫玄常先生,他回信同意我的校勘。

至於“兩”字是否可能為另一個字之誤,及其致誤之由,只有另俟高明了。

誰說編輯、考證、校對工作一定比寫作容易?舊詩中用僻典是常事,僻典而再加誤字,那就“戛戛乎其難哉”!。也許在唐宋的詩人看來,南朝文人的故事也不算僻典。但今日,郁達夫小說的讀者同時也讀《南齊書》或《南史》的,現在恐怕不多了。

原載《詩書畫》十五朗,一九八五年八月五日(愛思想網站2016-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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