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煜書評·倦怠社會與新自由主義

作者韓炳哲本身是個很傳奇的人,他在德國讀書前在韓國讀冶金術,初到德國時一句德文也不會說,30年後他卻成為了德國最負盛名的亞裔哲學家。事實上,能在德國大學的哲學系拿到永久教授職位的亞裔哲學家幾乎是零(特別是教歐洲哲學,起碼在歐洲我從沒有聽聞過)。雖然韓炳哲任教的柏林藝術大學是藝術學校,但能在德國「階級森嚴」的學術界爬到這個位置,實在得來不易。

如果我們仔細留意一下韓炳哲的著作,便會發現一個有趣的「轉型」:一個本來在弗萊堡唸傳統德國哲學的學者,突然變成一個面向大眾的文化理論/研究學者。他在德國廣為人知的著作,並不是早期關於海德格以及黑格爾的作品如《Heideggers Herz. Zum Begriff der Stimmung bei Martin Heidegger》(海德格的心:論海德格的情緒概念)、《Todesarten. 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zum Tod》(死亡類型:死亡的哲學研究)等,而是一些大眾化的、不超過100頁的書,如最新(2014)的《Psychopolitik. Neoliberalismus und die neuen Machttechniken》(精神政治:新自由主義及新權力技術)、《Shanzhai: Dekonstruktion auf Chinesisch》(山寨:中國解構)、《Transparenzgesellschft》(透明社會),以及《Müdigkeitsgesellschaft》(倦怠社會)─這本2010年在德國出版、只有60多頁的書,幾乎是他事業的分水嶺。

這本書分為七章,每一章都精簡地評論另外一些作者,例如意大利哲學家艾斯波西特(Roberto Esposito)和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以及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得克(Peter Handke)等。

韓炳哲說,二十世紀是個否定他者的免疫社會,它針對和排拒他者的行動包括冷戰、反移民、種族歧視等,也即是說它的動力來自對「負面」的抵抗。但他認為,我們已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他稱之為「倦怠社會」。原因是新自由主義下的資本主義社會,催生了一種新的生命形式,即以主動、積極、勤奮、不休息為特點的「Vita activa」。

積極、主動本來是正面的,如我們小時候在學校老師所教導的,但在今天的社會裡,卻變成病態。

至於韓炳哲的假說是否正確,我想只要我們看看今天香港的政治局勢,他的基本論題已不太站得住腳。但起碼置於資本和勞工的層面,他的說法是很肯定的:勤奮、多勞多得的正面態度已變成病症,導致神經衰弱和過度活躍症等。他認為這種活躍性以及「多工作業」(Multitasking)的能力,並不是文化以及生物學上的進化,而是一種被還原的動物性。舉個例子,動物捕食時,又要留意獵物,又要留意敵人,同時還要顧及異性。韓炳哲描述的幾乎是香港的病態:

多勞多動、積極向上,每個勞動者都變成了裸命(韓的這個概念取自阿岡本,意為被剝削了權利的活死人),然後將他的一生貢獻給了「劏房」(幸運的話或者是「豪宅劏房」)。

在《人的境況》(The Human Condition)裡,哲學家漢娜.鄂蘭將「Vita activa」(積極行動的生活,這也是《人的境況》的德文版的書名)和「Vita contemplativa」(沉思的生活)對立,認為不應該將沉思置於行動之上,她也提倡一種積極的行動生命。韓炳哲認為鄂蘭只是回到前期的海德格(她的情人和老師),即是在《存在與時間》第一部分開始,海德格論行動(它的德文是Handeln,詞根來自手 Hand,《存在與時間》第一部分的兩個重要概念是Zuhandenheit以及Vorhandenheit,中譯為「上手」和「在手」,更貼切地說Zuhandenheit是廣東話的「就手」,而Vorhandenheit類似廣東話的「撓手」)與存在的關係,但今天我們見到的Vita activa則有很不同的含義。

或者我們可以說,韓炳哲比鄂蘭更「海德格」,他放棄了「手」而回到了「沉悶」(Langeweile,這是1929年海德格由邂逅鄂蘭的馬堡,轉到弗萊堡接任胡塞爾教席的就職演講《甚麼是形而上學?》的主題),這種沉悶與好奇相對立。好奇(Neugier),就好像是Hyperactive,甚麼都要知道;沉悶,則是一個回到自我的機會,通向存在的「真實性」。也即是說,韓炳哲同樣通過海德格來反對鄂蘭,回復Vita contemplativa的優先性。

韓炳哲借用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得克在1989年出版的《Versuch über die Müdigkeit》(試論倦怠)來形容今天的「倦怠社會」。在這個所謂的「功績主體」(Leistungssubjekt)社會裡,最好的朋友便是「倦怠」。借用漢得克的說話:「倦怠是我的朋友。我再次在那裡,在世界裡」。

同時這種倦怠並不是個人的,而是集體的、普遍的。針對倦怠社會的病症,韓炳哲最後提倡的是「不為」(Nicht-zu,同時也再次反對鄂蘭對海德格的解讀,因為「Zuhandenheit」的條件是「um...zu」(如英文的「in order to」),這個「不為」並不是「不能」,而是與要「有為」相反;但跟我們所熟悉的孟子在《齊桓晉文之事章》裡說的「不為也,非不能也」不同的是,這個「不為」並不是道德或倫理上的,而是一種自我治療。

這些對當代理論家逐一批判的精彩章節,到了書末竟令人納悶:

他的「哲學方法」變成了帶有強烈「自助」(Self-help)色彩的勵志書,如同大部分東方哲學家對後期海德格的佛家、道家解讀而產生的變種「超譯海德格」。

對抗新自由主義是否「不為」便行?還是所謂「不為」,甚至道家表面意義上的「無為」,已成為新自由主義的格言:Laissez-faire?雖然韓炳哲年初在柏林的一場公開演講說過,他現在的寫作只想面對大眾,但我也希望有一天,除了這些普及哲學小品之外,他也可以提出更有份量的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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