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興儀的學術散文:《倦怠社會》(3)

新舊圖式之間:是斷裂跳躍?還是連續加乘?

1.拋掉舊隱喻,重建新圖式

 

《倦怠社會》還告訴我們,不同現象背後有個主導性的隱喻或圖式,它支撐了我們思維的方向與方式。我們需要學習如何拋掉舊的隱喻或圖式,重建新的隱喻或圖式。作者建立了兩組隱喻或圖式,第一章使用的是病理學的隱喻,第二章則採用了社會學的圖式。

第一章運用病理學隱喻,區分了「免疫學時代」(上個世紀)和「後免疫學時代」(這個世紀)。

免疫學時代是以「免疫防衛」的思維模式來運作,就像防治細菌或病毒那樣,抵禦外來的敵人或攻擊者入侵,採取「面對危機的自我保護反應」(p.22)。

後免疫學時代的焦點不再是系統外部,而是由系統內部的「神經暴力」所引起的,類似「消化性神經功能異常或障礙」那樣,因為過度生產和過度負荷而產生了疲倦和窒息感。「神經暴力」是缺乏敵人的,它是由自身所引發的,並且,由於缺少了異質性,變成「相同者太多」的惰性狀態(p.25)。憂鬱症便是這種情況所產生的例子。

第二章採用社會學圖式,區分了「規訓社會下的服從主體」,和「功績社會下的功績主體」。

規訓社會的組成條件是「禁令、戒條、法令」,故服從主體被「應該」所規範,它命令我們:「你不可以這樣,你應該要那樣!」各種禁令總是伴隨著相對應而來的不同懲罰。

功績社會則是充斥著各種「專案計畫、自發性行為、內在動機」,故功績主體所聽到的不再是強迫與威脅的聲音,而是聽到「能夠」這種自我激勵和鼓舞的聲音:「是的,我能夠做到!加油,我一定沒問題的!」伴隨著自發性行為而來的是各種酬賞,以及主動繼續下去的意願,就這樣,努力不懈的同時也帶來了無止境的疲憊迴圈。

    兩種圖式.jpg

 

2.與自然科學不同,人文科學的典範之間有連續性

 

用不同的隱喻或圖式,不只是為了進行現象描述方便而已,其實,更重要的地方是要建立「論述典範」的轉變。典範的轉變,代表後一個典範取代了前一個典範,後一個論述的解釋力比前一個論述的解釋力更強。

在孔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中,典範之間的轉換是斷裂的、跳躍的、不可共量的。一個新的典範會推翻舊典範的世界觀,包含舊典範所有的假設與概念語彙,新舊中間沒有關聯與連續性。但我覺得,這是屬於「自然科學」的典範模式,新舊典範之間只是不同假說彼此之間的競爭(新假說會依據陸續發現的新資料,提出新論點),其中沒有任何的是非對錯與價值判斷。

但人文科學的典範就不同了,它不能脫離歷史性或脈絡性,並且有更多的價值判斷在其中。新典範經常源自於對舊典範的批判或不滿,要以辯證的方式來揚昇、超越舊典範。也就是說,新典範並不是簡單地拋棄舊典範而已,而是新典範對人性理解有更深的程度,以至於能夠對人類社會現象有更高的倫理或價值判斷。

因此,對人文科學的新舊典範而言,兩者的「中間」是重要的,中間不會是斷裂的,而應該是有關連的,我們要去追問其轉換的關鍵是什麼?

不過,《倦怠社會》這本書的新舊對照架構,還稱不上是「典範」這麼宏偉,還不是影響深遠的論述,所以我依然用「圖式」來稱呼它,要繼續追問這本書的前後圖式的「中間」過程。

 

3.新圖式是舊圖式的加乘:應該要能夠、主動的被動

 

這本書的前兩章在鋪陳問題,比較起來,我認為第二章寫的最好,因為兩個圖式中間是有連續的。

 

「雖然功績主體比服從主體來的更快速、更有生產效率,可是『能夠』取得主導地位的同時,並不會因此使『應該』失去它的原有地位。因為,功績主體依然可以保持在規訓的狀態,但是又能夠將規訓監控的場域拋諸腦後。『能夠』提高了生產的水準,而這個『能夠』,事實上是透過規訓的技術,也就是『應該』的無上命令,獲得了正當性。就提高生產效率而言,在『應該』和『能夠』之間並沒有斷裂,反而有連續性。」(p.33-34)

 

在舊圖式的規訓社會下,服從主體被各種禁令與命令所環繞,他總是處於被動的狀態,因此,他會努力地想要反抗外來的壓迫,擺脫他人的干預,化被動為主動,不再依照各種強加的「應該」來過日子。

    應該要能夠.jpg

在新圖式的功績社會下,說著「我能夠」的功績主體,他似乎已然脫離了上述的壓迫,主動地追尋他的夢想、經營他的事業、規劃他的生活。然而,事實上,他是進入到新型態的壓迫當中。他是以「自我規訓」的方式,由自己頒布禁令和命令給自己。首先,主詞換掉了,「你必須做到」轉變成「我必須做到」;其次,要表現出積極的能力:「我必須可以做到」;最後,要強調心悅誠服的主動意願:「我樂於必須可以做到」。

 

「功績主體不受強迫他工作、甚至剝削它的外在統治機構的束縛,他是自己的主人,而且擁有獨立的主權。因此沒有人,也就是說,只有他自己可以使自己屈服,這一點和服從主體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外在統治機構的崩解也不會讓他因此獲得自由,還不如說,他會讓自由和威脅逼迫一起崩塌。因為功績主體為了追求效能的最大化,讓渡出『強迫的自由』或『自願的自由』。」(p.37)

 

如此一來,「應該」和「能夠」不再是對立的,兩者完美地結合起來,變成「我應該要能夠」。並且,命令者是自己,承擔者也是自己,故「主動」和「被動」也不再是兩極端,緊密地牽手為「主動的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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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兩個圖式不僅有連續,並且在新圖式那邊獲得了「加乘」,功績社會並沒有擺脫規訓社會,而是變本加厲,成為自願的、主動的、加倍的規訓。壓迫的意含改變了,壓迫本身產生了「自我更新」,這裡出現的是新型態的壓迫,更加隱形、內化、細緻、無所不在。

 

「過度勞動追求績效,使自我剝削的情形更加嚴重,這比外來者的剝削更加有效率,因為它與自由的感覺同時出現。」(p.37)

 

作者說,「我應該能夠」的背景是當今的資本主義社會,依著要求效率與生產極大化的目標,主體「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繞著自己』越轉越快的倉鼠滾輪上」(P.99),因此而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這就是倦怠社會的「自我剝削」情景,我們都是自身的受害者,承受著各種「不再能夠的能夠」(p.36)。

 

4.繼續追問:對抗與反動就夠了嗎?

 

最後,依照這樣的「加乘」,我認為可以再繼續追問:規訓社會和功績社會兩者之間既然是連續的,那麼其中的關聯可能是什麼?我的回答如下。

第一,功績社會是規訓社會的完全成功、完全進化版本。這表示,雖然進入了新圖式,但我們還是依循著舊圖式(規訓社會)的思維邏輯。第二,為何如此?正是因為我們太想要批判規訓社會,對它進行反動,結果便是孕生出功績社會。意思是說,只是對抗或反動,是不夠的,結果只會讓對方自我更新與再進化。由於我們尚未深入透徹地了解規訓社會,直達它的核心拆解它,所以很容易再度落入它的陷阱。

同樣的問題,其實也可以再拿來追問作者,看看作者所提出的解答(如何治療功績社會的倦怠),是否也會落入同樣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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