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之余,接著就是幾天冬晴的好天氣,日輪繞大地回走了幾圈,包圍在松木場一帶的空氣,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樣。逸群在進病院後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熱,痰里的血絲也已止住;近來假著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經能夠走出床來向回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單調,也因過慣了而反覺得舒適,一種極沈靜的心境,一種從來也沒有感到過的寂滅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幫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覺得仿佛已經變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樣子。

早晨一睜開眼,東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紅潔靜的陽光在那里候他,鈴兒一按,看護他的下男就會進來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後,慢慢的走上南面的回廊,走來走去走一二遍,腳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陽光里,安樂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嶺的高丘和寶石山的石壘;初陽台上,這時候已經曬滿了暖和的朝日,寶石山後的開鑿石塊的地方,也已經有早起的工人在那里作工了。澄清的空氣里,會有丁丁篤篤的石斧之聲傳來,腳下面在這病院的山地與葛嶺山中間的幽谷里間或有一二個采樵的小孩子過去,此外就是寂靜的長空,寂靜的日腳,他坐在椅上,連自己的呼吸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歡樂輕松的小李的腳步聲便會從後面進出的通用門里響近前來,替他量過熱度,換過藥水,談一陣閑天,就是吃早餐的時刻了。早餐過後,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動也不動地在那張安樂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飯,量過熱度,服過藥,便上床去試兩三小時的午睡;午睡醒來,日腳總已西斜,前前後後的山色又變了樣子,他若有興,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內的山道上去試一回小步;若覺得無力,便仍在那張安樂椅上坐下,慢慢的守著那銅盤似的紅日的西沈。晚飯之後,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氣里坐著,看看東面松木場鎮上的人家的燈火,數數蒼空里搖閃著的明星,也很可以過一二個鐘頭的極閑適極快活的時間,不到八點鐘就上床去睡了。

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過著的周而復始的生活。因為外面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單調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對外界的應付觀察的注意全部,就轉向了內。在日暖風和的午後,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沈埋在回廊上的安樂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總要尋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過去的生活意思來。

“自己的一生,實在是一出毫無意義的悲劇,而這悲劇的釀成,實在也只可以說是時代造出來的惡戲。自己終究是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再加上以這惡劣環境的腐蝕,那些更加不可收擡了。第一不對的,是既作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於盡。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發見你自己,自己發見了以後,就應該忠實地守住著這自我,徹底地上張下去,擴充下去。環境若要來阻撓你,你就應該直沖上前,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Allow Nothing!(英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編者注)不能妥恰,不能含糊,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這中國的社會里,你這唯一的自我發見者,就不得不到處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氣,真有比拿破侖更堅忍的毅力,那麼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時勢也說不定,可是對受過三千年傳統禮教的系縛,遵守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狡詐的中庸哲學的中國人,怕要十個或二十個的拿破侖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說話。我總算發見了一個自以為的自我了,我也總算將這自我主張擴允過了,我並且也可以算沖上前去,與障礙物拼過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大約就是在這太陽光里的這半日的靜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想來想上,想到了最後的結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當坐在這回廊上享太陽的時候,他看見東面的三等病室里有兩三個人擡出了一個用棉被遮蓋好的人體來,走向了山下的一間柴棚似的小屋;午飯的小李來替他量過熱度診過脈搏後,在無意中對他說:

“又是一個患者dead(英文:死。——編者注)了,他昨天晚上還吃兩碗飯哩!”

這一句在小李是一點兒也不關緊要,於談笑之間說出來的戲言,倒更證實了他每次所下的那個斷案。

“唉,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這一大午後,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樣的正想到了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忽而聽見小李在後邊門外喊著說:

“梅先生來了!”

接著她就匆匆跑進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間收拾得整整潔潔。原來這梅先生就是廣濟醫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里,當天氣晴快的午後,他每坐著汽車跑到這分院里來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會,一位須發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來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機會與時代偶爾產下來的幸運兒,以傳教行醫,消磨了半生的歲月,現在是已經在這半開化的浙江省境內,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國,很安穩快樂地在過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進房,他就笑著問逸群說:

“陳先生,身體可好?今天覺得怎麼樣?”逸群感謝了一番他垂問的盛意,就立起身來走入了起坐室里請他去坐。他在書桌上看見了幾冊逸群於暇時在翻讀的紅羊皮面的洋書,就同發見了奇跡似的向逸群問說:

“陳先生,你到過外國的麼?”

“曖,在奧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後來就在歐洲南部旅行了兩年的光景。”

聽了逸群的這一個學歷,他就立刻將那種應付蠻地的小孩子似的態度改過,把他的那個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體向沙發上坐了下去。尋問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國後任事的履歷,又談了些疾病療養上的極普通的閑天,他就很滿足似地立起身來告辭了。臨行的時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謙虛地招請他說:

“前面葛嶺山上,我也有幾間房屋起在那里,幾時有空的時候,我要來請你過去吃茶去。像這一個樣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時候,你的身體就完全可以復原的,讓我們預備著你退院的時候的祝賀大會吧!”

說著他又回顧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著他的那位主治醫生,三人就合起來大笑了一陣。

逸群自從受了這一回院主的過訪以後,他的履歷就傳遍了這一區山上的隔離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陳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過外國,當過大學堂的教師,做過官的。於是在這山上的幾處隔離病室里住著的練習護士們,拿了英文讀本文法書來問字求教的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聽他們談談,逸群對這病院里的情形內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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