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們被逼得無可奈何想奔回故鄉去的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他們的後輩霍斯敬。斯敬的家里,一貧如洗。這一回,他自東京回國來過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滿出來再赴日本的時候,他把家里所有的財產全部賣了,只得了六十塊錢作東渡的旅費。一個賣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親戚家里。偏是窮苦的人運氣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於質夫的同鄉——染了感冒,變成了肺尖加答兒。他的六十塊錢的旅費,不消幾日,就用完了,曾、鄺、於與他同病相憐,四、五日前因他在醫院里用費浩大,所以就請他上那間一樓一底的屋里去同住。

然而曾、鄺、於三人,為自家的生命計,都決定一同離開上海,動身已經有日期了。所以依他們為活,而又無家可歸的霍斯敬,在他們啟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別處去找一間房子來養病。



曾、鄺、於、霍四個人和鄺的夫人小孩們,在那間屋里,吃了午膳之後,雨還是落個不住。於質夫因為漸冷了,身上沒有夾襖夾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間一樓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發行業者的堆棧里來,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熱。這堆棧正同難民的避難所一樣,近來住滿了那發行業者的同鄉。於質夫因為怕與那許多人見面談話,所以一到堆棧,就從書堆里幽腳的手的摸上了樓,脫了雨衣,倒在被窩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為躺在棉被里取熱的緣故,所以雖躺在被里,也終不能睡著。眼睛看著了屋頂,耳朵聽聽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盡在一陣陣的酸上來。他的思想,就飛來飛去的在空中飛舞:

“我的養在故鄉的小孩!現在你該長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麼?啊啊,真不願意回到故鄉去!但是這樣的被人虐待,餓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風加緊了,灰膩的玻璃窗上橫飄了一陣雨過來,質夫對窗上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仍覆在繼續他的默想:

“可憐的海如,你的兒子妻子如何的養呢?可憐的季生、斯敬,你們連兒女妻子都沒有!啊啊!兼有你們兩種可憐的,仍覆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素和快著鞭。……啊啊,黃仲則當時,還有一個畢秋帆,現在連半個畢秋帆也沒有了!……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我去教書去吧!然而……教書的時候,也要卑鄙齷齪的去結成一黨才行。我去拉車去吧!啊啊,這一雙手,這一雙只剩了一層皮一層骨頭的手,哪里還拉得動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曖嚇……”

他咳了一陣,頭腦倒空了一空,幾秒鐘後,他聽見樓下有幾個人在說:

“樓上的那位於先生,怎麼還不走?他走了,我們也好寬敞些!”

他聽了這一句話,一個人的臉上紅了起來。樓下講話的幾個發行業者的親戚,好像以為他還沒有回來,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誰知不幸的他,卻巧聽見了這幾句私語。他想作掩耳盜鈴之計,想避去這一種公然的侮辱,只好裝了自己是不在樓上的樣子。可憐他現在喉嚨頭雖則癢得非常,卻不得不死勁的忍住不咳出來了。忍了幾分鐘,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壓了下去。然而最後一陣咳嗽,無論如何,是壓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潰決了一樣,他的屢次被壓下去的咳嗽,一時發了出來。他大咳一場之後,面漲得通紅,身體也覺得倦了。張著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沈沈的沒入了睡鄉。啊啊!這一次的人睡,他若是不再醒轉來,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後的天空,更加藍得可愛,修整的馬路上,被夜來的雨洗凈了泥沙,雖則空中有嗚嗚的涼風吹著,地上卻不飛起塵沙來。大約是午前十點鐘光景,於質夫穿了一件夏布長衫,在馬路上走向鄺海如的地方去吃飯去。因為他住的堆棧里,平時不煮飯,大家餓了,就弄點麥食吃去。於質夫自小就嬌養慣的,麥食怎麼也吃不來。他的病,大半是因為這有一頓無一頓的飲食上來的,所以他寧願跑幾里路——他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了——上鄺海如那里去吃飯。並且鄺與曾幾日內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後也不見得再有機會,因此於質夫更想時刻不離開他們。

於質夫慢慢的走到了靜安寺近邊的鄺、曾同住的地方,看見後門口有一乘黃包車停著。質夫開進了後門,走上堂前去的時候,只見鄺、曾和鄺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兩個小孩也不聲不響的立在他們媽媽的邊上。質夫闖進了這一幕靜默的劇里與他們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過了幾分鐘,樓上撲通撲通的霍斯敬提了一個藤筐走了下來。他走到了四人立著的地方,把藤筐擺了一擺,灰灰頹頹的對鄺、曾等三人說:

“對不起,攪擾了你們許多天數,你們上船的時候,我再來送。分散之前,我們還要聚談幾回吧!”

說著把他的那雙近視眼更瞅了一瞅,回轉來向質夫說:

“你總還沒有走吧!”

質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什麼時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個人還住在上海干什麼?大約送他們上船之後,我就回去的。”

質夫說著用臉向鄺、曾一指。

霍斯敬說了一聲“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後門邊的黃包車上,鄺夫人因為下了眼淚,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車了出馬路,到看不見了方才回來。回來之後,四人無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對質夫說:

“一個去了。啊啊!等我們上船之後,只剩了你從上海乘火車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麼?還是你先走的好吧,我們人數多一點,好送你上車。”

質夫很沈郁的回答說:

“誰先走,準送誰倒沒有什麼問題,只是我們兩年來的奮鬥,卻將等於零了。啊啊!想起來,真好像在這里做夢。我們初出季刊周報的時候,與現在一比,是何等的懸別!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們還沒有覆印,去拿回來吧!”

鄺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說:

“我也在這樣的想,周報上如何的登一個啟事呢?”

“還要登什麼啟事,停了就算了。”

質夫憤憤的說。海如又接續說:

“不登啟事,怕人家不曉得我們的苦楚,要說我們有頭無尾。”

質夫索性自暴自棄的說:

“人家知道我們的苦楚,有什麼用處?還再想出來弄季刊周報的覆活麼?”

只有曾季生聽了這些話,卻默默的不作一聲,盡在那里摸臉上的瘰粒。

吃過午飯之後,他們又各說了許多空話,到後來大家出了眼淚才止。這一晚質夫終究沒有回到那同牢獄似的堆棧里去睡。



曾、鄺動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氣陰悶,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在靜安寺近邊的那間一樓一底的房子里,於午前十一時,就裝了一桌魚肉的供菜,擺在那張圓桌上。上首屍位里,疊著幾岫叢書季刊,一捆周報和日刊紙。下面點著一雙足斤的巨燭,曾,鄺、於、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將下去,叩了幾個響頭,大聲的說:

“詩神請來受饗,我們因為意志不堅,不能以生命為犧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鄉去保全身軀。但是藝術之神們喲,我們為你們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們決沒有厭棄你們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們是不要緊的,我們只要求你們能了解我們,能為我們說一句話,說‘他們對於藝術卻是忠實的。’我們幾個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勞燕東西的分散了,再會不知還是在這地球之上呢?還是在死神之國?我們的共同的工作,對我們物質上雖沒有絲毫的補益,但是精神上卻把我們鍛煉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樣的堅忍了。我們今天在離散之前,打算以我們自家的手把我們自家的工作來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學無術的暴君來蹂躪。”

這幾句話,因為了說的時候,非常嚴肅,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們四人拜完之後,一大堆的叢書季刊周報日刊都在天井里燒毀了。有幾片紙灰,飛上了空中,直達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著的他們四個,只聽見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日

原載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東方雜志》

半月刊第號三卷第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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