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坐了一回,說了幾句閑話,就從那里走了出來。他在狹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陣,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便一個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館里去吃夜飯。這家姓楊的教門館,門面雖則不大,但是當櫃的一個媳婦兒,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質夫每次進城,總要上那菜館去吃一次。

質夫一迸店門,他的一雙靈活的眼睛就去尋那媳婦,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樓下總尋不出來。質夫慢慢的走上樓的時候,樓上聽差的幾個回子一齊招呼了他一聲,他擡頭一看,門頭卻遇見了那媳婦兒。那媳婦兒對他笑了一臉,質夫倒紅臉起來,因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認識他,他一上樓,幾個聽差的人就讓他上那一間里邊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則今天早晨的郁悶未散,二則午後去看海棠,又覺得她冷落得很,質夫心里總覺得快快不樂。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臉微笑,他心里雖然輕快了些,但總覺得有點寂寞。寫了一張請單,去請吳風世過來共飲的時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

“要是在外國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婦兒拉了過來,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對口接送幾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錯了,我不該生在中國的。”

“請客的就要回來了,點幾樣什麼菜?”一個中年回子又來問了一聲。

“等客來了再和你說!”

過了一刻,吳風世來了。一個三十一二,身材纖長的漂亮紳士,我們一見,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艷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龐,澈酒的衣服,講話的清音,多有牽引人的迷力。質夫對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覺得自家在中國社會上應該是不能占勝利的。風世一進質夫的那間小屋,就問說:

“質夫!怎麼你一個人便跑上這里來?”

質夫就把剛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麼怎麼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沒趣,就跑到這里來的情節講了一遍。風世聽了笑著說:

“你好大膽,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個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來是如此的,並不是冷遇。因為她不能對付客人,所以近來客人少得很。我因為愛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紹的,你若不喜歡,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個罷。”

質夫聽了這話,回想一遍,覺得剛才海棠的態度確是她的愚笨的表現,並不是冷遇,且又聽說她近來客少,心里卻起了一種俠義心,便自家對自家起誓說:

“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趕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

質夫喝了幾杯酒對吳風世發了許多牢騷,為他自家的悲涼激越的語氣所感動,倒滴落了幾滴自傷的清淚。講到後來,他便放大了嗓子說:

“可憐那魯鈍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樣,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儂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

念到這里,質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著說:

“海棠海棠,我以後就替你出力罷,我覺得非常愛你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點燈時候,吃完了晚飯,質夫馬上想回學校去,但被風世勸了幾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時候他還帶著些微醉,所以對了海棠和風世的情人荷珠並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講了許多義俠的話。同戲院里唱武生的一樣,質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著說:

“老子原是仗義輕財的好漢,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

海棠聽了這話,也對他啐了一聲,今年才十五歲的碧桃,穿著男孩的長袍馬褂,看得質夫的神氣好笑,便跑上他的身邊來叫他說:

“餵,你瘋了麼?”

質夫看看碧桃的形狀,忽而感到了與他兩月不見的吳遲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後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風世荷珠說話。

今晚上風世勸質夫上鹿和班海棠這里來原來是替質夫消白天的氣的。所以一進班子,風世就跟質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風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為風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過來。風世因為質夫說今晚晚飯吃了太飽,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買了一塊錢鴉片煙,在床上燒著,質夫不能燒煙,就風世手里吸了一口,便從床上站了起來,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義俠的滑稽話劇。質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後,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煙盤的這邊,對面是風世,打側睡在那里燒煙,荷珠伏在風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說話。質夫拉碧桃睡倒之後,碧桃卻騎在他的身上,問起種種不相干的事物來。質夫認真的說明給她聽,她也認真的在那里聽著。講了一忽,風世和荷珠的密語停止了。質夫聽得他們密語停止後,倒覺得自家說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朝對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他和碧桃兩人的視線接觸的時候,荷珠便噴笑了出來。這是荷珠特有的愛嬌,質夫倒被她笑得臉紅了。荷珠一面笑著,一面便對質夫說:

“你們倒像是要好的兩弟兄!於老爺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兒罷!”

質夫仰起頭來,對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說:

“海棠!荷珠要認我做侄兒,你願意不願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聽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就走到床沿上來坐下了。

質夫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點鐘打後才出來,從溫軟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時候,質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他仰起頭看看青天。從狹隘的街上只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幾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氣上面。一種歡樂後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夫的心地占領了。風世要留質夫住在城里,質夫怎麼也不肯。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後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沈沈的夜氣,仰起頭來只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墻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樣子。質夫回到了學校里,輕輕叫開了門。摸到自家房里,點著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學校附近的菱湖公園里,雕落成一片的蕭瑟景像,道旁的楊柳榆樹之類,在清冷的早上,雖然沒有微風,蕭蕭的黃葉也沙啦沙啦的飛墜下來。微寒的早晨,覺得溫軟的重衾可戀起來了。

天生的好惡性,與質夫的宣傳合作了一處,近來遊蕩的風氣竟在A地法政專門學校的教職員中間流行起來。

有一天,質夫和倪龍庵、許明先在那里談東京的浪漫史的時候,忠厚的許明先紅了臉,發了一聲嘆聲說: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蕩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見了。壞妓女在五六年前,總要算是A地第一個闊窯子,後來跟了一個小白臉跑走了,失了蹤跡。昨天席上我忽然見了她那一種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驚。她說那小白臉已經死了,現在她改名翠雲,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為我擔憂似的,問我現在怎麼樣,我故意垂頭喪氣的說‘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難為她為我灑了一點同情的眼淚,並且教我閑空的時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質夫聽了這話也長嘆了一聲,含了悲涼的微笑,對明先念著說:

“尚有綈袍贈,應憐範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許明先走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龍庵說: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個女人在那里,幾時帶你去逛去罷,順便也可以探探翠雲皇後的消息。”

原來許明先接了陸校長的任,他們同事都比他作趙匡胤。這一次的風潮,他們叫作陳橋兵變。因此質夫就把許明先的舊好稱作了皇後。

這一次風潮之後,學校里的空氣變得灰頹得很。教職員見了學生的面,總感著一種壓迫。

質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說——你還在這里麼!我們都不在可憐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夫一聽上課的鐘響之後,心里總覺得遲遲不進,與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幾天他竟有怕與學生見面的日子。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種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幾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生的不關心的臉色,心里就苦悶起來。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陰。所以風潮結束,第二次搬進學校之後,質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夫聽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遊蕩的福音,並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雲的消息。倪龍庵聽了卻裝出了一副驚恐的樣子來對質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萬一被學生撞見了,你怎麼好?”

質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願意被道德來束縛。學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麼?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黨,你若仔細去調查調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里干喲!”

這幾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該隱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質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里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櫃的大口里卿卿的嚼著飯後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櫃台的周圍,在那里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下初到省城里來的人,手里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著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里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態性欲,除了這一刻能得著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泄的。狹斜的妓館巷里,這時候正堆疊著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里,呈出活躍的景像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後,那些調和性欲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著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里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誘遊情的中產階級,進去喝酒調娼。有幾處菜館的窗里,映著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里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產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面色,站著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著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著銀灰緞子的長袍,罩著一件黑色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顏色浮著,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里同梟烏似的盡在那里凝視過路的人。質夫一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為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著,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著說:

“碧桃,你上什麼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麼?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著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鐘。”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麼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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