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在上海旅館里住了一個多月,吃了幾次和菜,看了幾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戲,花錢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國終究是沒有什麼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親向各處去借了三百元錢,仍覆回到日本來作閑住的寓公。

質夫回到日本的時候,正是夾衣換單衣的五月初旬。在雜鬧不潔的神田的旅館里住了半個月,他的每年夏天要發的神經衰弱癥又萌芽起來了。不眠,食欲不進,白日里覺得昏昏陶睡,疏懶,易怒,這些病狀一時的都發作了。他以為神田的空氣不好,所以就搬上了東中野的曠野里去住。他搬上東中野之後,只覺得一天一天的消沈了下去。平時他對於田園清景,是非常愛惜的,每當日出日沒的時候,他也著實對了大自然流過幾次清淚,但是現在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動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後,朝晨下了一陣微雨,所以午後太陽出來的時候,覺得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書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傳說》(The Romance of the Milky Way)出來看,翻了幾頁,他又覺得懶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煩的時候,門日忽然來了一位來訪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卻是他久不見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本來做過一任陸軍次長,他的出來留學,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質夫請他上來坐下之後,他便對質夫說:

“我想於後天動身回國,現在L氏新任總統,統一問題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開的時候,我接了許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國去走一次。”

質夫聽了他同學的話,心里想說:

“南北統一,廢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時候;但是這些名目,難道是真的為中國的將來計算的人作出來的麼?不是的,不是的,他們不過想利用了這些名目,來借幾億外債,大家分分而已。統一,裁兵,廢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債借到,大家分好之後,你試看還有什麼人來提起這些事情。再過幾年,必又有一班人出來再提倡幾個更好的名目,來設法借一次外債的。革命,共和,過去了,制憲,地方自治也被用舊了。現在只能用統一,裁兵,廢督,來欺騙國民,借幾個外債。你看將來必又有人出來用了無政府主義的名目來立名謀利呢。聰明的中國人呀,你們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約總有一國人來實行的。我勸你們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說‘要名!要利!預備做奴隸’的好呀!”

質夫心里雖是這樣的想,口里卻不說一句話;想了一陣之後,他又覺得自家的這無聊的愛國心沒有什麼意思,便含了微笑,輕輕的問他的同學說:

“那麼你坐幾點鐘的車上神戶去?”

“大約是坐後天午後三點五十分的車。”

講了許多閑話,他的朋友去了。質夫便拿了櫻杖,又上各處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飯,汲了一桶井水,把身體洗了一洗,質夫就服了兩服催眠粉藥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後,倒也是一天晴天。質夫吃了午飯,從他的東中野的小屋里出來上東京中央驛去送他的同學回國。他到東京驛的時候已經是二點五十分了。他的同學臉上出了一層油汗,盡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並和來送的人行禮。來送的人中間質夫認識的人很多。也有幾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學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學講話。質夫因為怕他的應接不暇,所以同他點了一點頭之後,就一個人清踽踽的站開了。來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學生,也是質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見質夫遠遠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帶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質夫的身邊來。W把眼睛閉了幾次,輕輕的問質夫說:

“質夫。二年前你拼死的崇拜過的那位女英雄,聽說今天也在這里送行,是哪一個?”

質夫聽了只露了一臉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說:

“在這里麼?我看見的時候指給你看就對了。”

二年前頭,質夫的殉情熱意正漲到最高度的時候,在愛情上碰跌了幾次。有一天正是懊惱傷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時候,偶然在同鄉會席上遇見了一位他的同鄉K女士。當時K女士正是十六歲。臉上帶有一種純潔的處女的嬌美,並且因為她穿的是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質夫一見,便聯想到文藝覆興時代的聖畫上去,質夫自從那一天見她之後,便同中了催眠術的人一般,到夜半風雪凜冽的時候,每一個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學校的附近去探望。後來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學校的寄宿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時候質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邊的他的朋友家里。從質夫寓處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電車,足足要三十幾分鐘。質夫不怨辛苦,不怕風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顧望。事不湊巧,質夫守候了兩個多月,終沒有遇著她一次;並且又因為惡性感冒流行的緣故,有一天晚上他從那地方回來,路上冒了些風寒,竟病了一個多月。後未因為學校的考試和種種另外的關系,質夫就把她忘記了。質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時候,他的這一段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竟傳遍了東京的留學生界。從那時候起直到現在,質夫從沒有見過她一面。前二月質夫在中國的時候,聽說她在故鄉湖畔遇見了一個歹人,淘了許多氣。到如今有二個多月了,質夫並不知道她在中國呢或在東京。

質夫遠遠的站著,用了批評的態度在那里看那些將離和送別的人。聽見發車的鈴響了,質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學的車窗邊上去。在送行的人叢里,他不意中竟看見了一位帶金絲平光眼鏡的中國女子。質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剛才他同學w對他說的話來。

“原來就是她麼?長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里的白色中國服也還漂亮,但是那文藝覆興式的處女美卻不見了。”

這樣的靜靜兒的想了一遍,質夫聽見他的朋友從車窗里伸出頭來向他話別:

“質夫,你也早一點回中國去吧,我一到北京就寫信來給你。”

火車開後,質夫認識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還在那里對了車上的他的同學揮帽子手帕,質夫一個人卻早慢慢的走了。

東中野質夫的小屋里又是幾天無聊的夏日過去了。那天午後他接到了一封北京來的他同學的信,說:

“你的位置已經為你說定了,此信一到,馬上就請你回到北京來。”

質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寫回信,卻是難以措辭。以目下的心境而論,他卻不想回中國去,但又不能孤負他同學的好意。質夫拿了一枝紙煙吸了幾口,對了桌上的鏡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來,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書齋的席上睡著了。

又過了幾天,質夫呆呆的在書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飯出去散步回來,已經九點鐘了。他把抽鬥抽開來想拿催眠藥服了就寢,卻又看見了幾日前到的他同學的信。他直到今朝,還沒有寫回信給他同學。擱下了催眠藥,他就把信箋拿出來想作口信。把信箋包一打開來,半個月前頭他寫的一張小說不像小說,信不像信的東西還在那里。他從第一句“我近來的心理狀態,正不曉得怎麼才寫得出來。……”看起,靜靜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輕的維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斷的柔心。”他的嘴角上卻露了一痕冷笑。靜靜的想了一想,他又不願意寫信了。把催眠藥服下,滅去了電燈,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聲,便從這灰黑的書室里傳了出來。書齋的外面,便是東中野的曠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橫在星光微明的天蓋下,大約秋風也快吹到這島國里來了。

一九—二年七月改作

(原載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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