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這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之後,好像是被電氣貫穿了的樣子,覺得自家的血液循環都停止了。原來他的身邊有一叢長大的葦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葦草的右面,那一對男女,大約是在葦草的左面,所以他們兩個還不曉得隔著葦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說:

“你心真好,請你今晚上來罷,我們到如今還沒在被窩里睡過覺。”

“………”

他忽然聽見兩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樣子。

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驚心吊膽的把身子屈倒去聽了。“你去死罷,你去死罷,你怎麽會下流到這樣的地步!”

他心里雖然如此的在那里痛罵自己,然而他那一雙尖著的耳朵,卻一言半語也不願意遺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聽著。

地上的落葉索息索息的響了一下。

解衣帶的聲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幾口氣。

舌尖吮吸的聲音。

女人半輕半重,斷斷續續的說:

“你!……你!……你快……快○○罷。……別……別……別被人……被人看見了。”

他的面色,一霎時的變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紅了起來。他的上腭骨同下腭骨呷呷的發起顫來。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開去,但是他的兩只腳,總不聽他的話。他苦悶了一場,聽聽兩人出去了之後,就同落水的貓狗一樣,回到樓上房里去,拿出被窩來睡了。

他飯也不吃,一直在被窩里睡到午後四點鐘的時候才起來。那時候夕陽灑滿了遠近。平原的彼岸的樹林里,有一帶蒼煙,悠悠揚揚的籠罩在那里。他踉踉蹌蹌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條自北趨南的大道,穿過了那平原,無頭無緒的盡是向南的走去。走盡了平原,他已經到了神宮前的電車停留處了。那時候卻好從南面有一乘電車到來,他不知不覺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為什麽要乘電車,也不知道這電車是往什麽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鐘,電車停了,運車的教他換車,他就換了一乘車。走了二三十分鐘,電車又停了,他聽見說是終點了,他就走了下來。他的前面就是築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橫在午後的太陽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條青山,隱隱的浮在透明的空氣里,西邊是一脈長堤,直馳到海灣的心里去。堤外有一處燈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幾艘空船和幾只舢板,輕輕的在系著的地方浮蕩。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許多浮標,飽受了斜陽,紅紅的浮在那里。遠處風來,帶著幾句單調的話聲,既聽不清楚是什麽話,也不知道是從那里來的。

他在岸邊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忽聽見那一邊傳過了一陣擊磬的聲來。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為喚渡船而發的。他立了一會,看有一只小火輪從對岸過來了。跟著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工人,他也進了那只小火輪去坐下了。

渡到東岸之後,上前走了幾步,他看見靠岸有一家大莊子在那里。大門開得很大,庭內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愛。他不問是非,就踱了進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聽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嬌聲叫他說:

“請進來呀!”

他不覺驚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這大約就是賣酒食的人家,但是我聽見說,這樣的地方,總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這里,他的精神就抖擻起來,好像是一桶冷水澆上身來的樣子。他的面色立時變了。要想進去又不能進去,要想出來又不得出來;可憐他那同兔兒似的小膽,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個大大的難境里去了。

“進來嚇!請進來嚇!”

里面又嬌滴滴的叫了起來,帶著笑聲。

“可惡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麽?”

這樣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咬緊了牙齒,把腳在地上輕輕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兩個拳頭,向前進去,好像是對了那幾個年輕的侍女宣戰的樣子。但是他那青一陣紅一陣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兒在那里震動的筋肉,總隱藏不過。他走到那幾個侍女的面前的時候,幾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來了。

“請上來!”

“請上來!”

他硬了頭皮,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侍女走上樓去,那時候他的精神已經有些鎮靜下來了。走了幾步,經過一條暗暗的夾道的時候,一陣惱人的花粉香氣,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種肉的香味,和頭發上的香油氣息合作了一處,哼的撲上他的鼻孔來。他立刻覺得頭暈起來,眼睛里看見了幾顆火星,向後邊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見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間,有一長圓形的女人的粉面,堆著了微笑,在那里問他說:“

你!你還是上靠海的地方呢?還是怎樣?”

他覺得女人口里吐出來的氣息,也熱和和的哼上他的面來。他不知不覺把這氣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識,感覺到他這行為的時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紅了起來。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應她說:

“上靠海的房間里去。”

進了一間靠海的小房間,那侍女便問他要什麽菜。他就回答說:

“隨便拿幾樣來罷。”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後,他就站起來推開了紙窗,從外邊放了一陣空氣進來。因為房里的空氣,沈濁得很,他剛才在夾道中聞過的那一陣女人的香味,還剩在那里,他實在是被這一陣氣味壓迫不過了。

一灣大海,靜靜的浮在他的面前。外邊好像是起了微風的樣子,一片一片地海浪,受了陽光的返照,同金魚的魚鱗似的,在那里微動。他立在窗前看了一會,低聲的吟了一句詩出來:

“夕陽紅上海邊樓。”

他向西的一望,見太陽離西南的地平線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會,他的心想怎麽也離不開剛才的那個侍女。她的口里的頭上的面上的和身體上的那一種香味,怎麽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別的東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詩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體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面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麽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麽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看她那擱在膝上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里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里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後面結著一個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但愈覺得講不出話來。大約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

“你府上是什麽地方?”

一聽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聲,他吶吶的總說不出清晰的回話來。可憐他又站在斷頭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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