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飯館。我的心情的確輕松了許多。確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不就是一個孩子要出生嘛!陽光照舊燦爛,鳥兒依然歡唱,花照開,草照綠,風兒照舊輕輕吹。廣場上,送子娘娘的儀仗正雁翅般排開,喧天鼓樂中,許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紛紛向前擁擠,希望從娘娘手中搶到那個寶貴的嬰兒。人們都在用最大的熱情歌頌著生育,期盼著生育,慶賀著生育,我卻因為有人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煩惱、焦慮不安。這只能說明:不是社會出現了問題,而是我自己出現了問題。

先生,我在娘娘廟大門右側那根粗大柱子後邊,發現了陳鼻和他的狗。這是一條周身生滿黑色斑點的洋狗,比原先那條殉身車輪的本地土狗明顯高貴。這樣一條出身高貴的洋狗為什麽會與一個流浪漢結成伴侶?這似乎是個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為奇。在高密東北鄉這種新近開發之地,土洋混雜,泥沙俱下,美醜難分,是非莫辨。許多好趕時髦的暴發戶,初暴發時恨不得將老虎買回家當寵物,破產時又恨不得賣了老婆抵債。大街上許多流竄的野狗,不久前還是富家豢養的身價不菲的名種。就像上世紀初葉,俄羅斯爆發革命,許多白俄貴婦,流落到哈爾濱,不得不為了面包,放下身價,或者為娼賣笑,或者嫁給賣苦力的下層百姓,使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後代,陳鼻的大鼻子深眼窩也許與這段歷史有關。斑點流浪狗與陳鼻的結合與此有點類似。我胡思亂想著,在距他與狗十幾米的側面,觀察著他們。他身邊放著雙拐,面前擺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顯然寫著殘疾人乞求施舍的文字。不時有珠光寶氣的女人,俯下身去,將一張紙幣、或是幾枚硬幣,投放到他面前那個鐵碗里。每當有人施舍,那條斑點狗就會仰起頭來,腔調溫柔、脈脈含情地鳴叫三聲。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聲。施舍者內心感動,有的甚至二次解囊。其實我已經沒有了以重金收買他、讓他動員陳眉引產的想法。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發,想知道他面前那塊紅布上寫著什麽字——這是文人的惡習。

那塊紅布上寫著:

我本天上鐵拐仙,引領玉犬下塵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來化緣。施我小錢換貴子,騎馬遊街中狀元……

我猜想,布上的詞兒乃王肝所編,布上的字系李手所書,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這個落難的同學。他將肥大的褲管捋上去,裸露著那兩條猶如爛茄子一樣的腿。我油然想起了母親講過的故事:

鐵拐李成仙之後,家中做飯無柴燒,其妻問:燒啥?他說:燒腿。於是就將一條腿伸到竈下,引火點燃,竈中火焰熊熊,鍋里蒸汽裊裊,飯就要熟了。此時,他的嫂子過來串門,一見此狀,驚呼:哎呦,兄弟,當心把腿燒瘸了!於是,他的腿真的燒瘸了。

母親講完這故事後,提醒我們:面對神跡,一定要保持沈默,千萬不要大驚小怪。

他上身穿著一件磚紅色的羽絨服,油漬斑駁,閃閃發光,如同鎧甲。正是農歷四月時節,熏風送暖。遙遠的麥田里,小麥正在灌漿。遠處的池塘和近處的牛蛙養殖場里,蛙類正在追逐交配並發出響亮的叫聲。年輕姑娘們,已經穿著輕薄的綢裙在展示身段,而這老兄,竟然還是這樣的打扮。看著他我都感到熱,但他卻團縮著身體發抖。他的臉是古銅的顏色,頭頂禿了的部分,似用砂紙打磨過一般閃閃發光。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戴上一副骯臟的口罩,是為了遮住那個引人注目的鼻子?他的目光,從深陷的眼窩里射出,與我畏畏縮縮的目光相碰。我慌忙避開,去看他的狗。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樣冷漠而茫然的目光。那狗的左邊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斬斷。至此我明白了這狗與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憐。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面前,沒有任何話可以說,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一點錢,迅速離開。我口袋里只有一張百元面值的大票,那本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午飯和晚飯的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將錢放在他面前的鐵碗里。他沒有任何反應,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聲。

我嘆息著離開他們。走出十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我的潛意識里想著:他如何處理這張大票子呢?那碗里的錢多是些一元的紙幣和硬幣,紙幣和硬幣都骯臟不堪。我這張粉紅的大錢放在碗里是多麽耀眼啊!我相信沒人會像我這樣慷慨地施舍給他。我不相信面對著一張百元新錢他會無動於衷。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我回頭看到了一副令我氣惱的景象:一個十幾歲的黑胖男孩,從柱子後沖出來,在那盛著錢幣的鐵碗前一彎腰,伸手將那張百元大票抓在手里,然後斜刺里躥了。他的行動快疾,等我反應過來,人已在十幾米外,沿著廟側的小巷,向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的方向狂奔。那小男孩生著兩只鬥雞眼,好面熟,我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他。想起來了,的確見過他。他就是我們初回來那年,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開業那天,把一個用紙包裹著的黑瘦青蛙遞給姑姑、將姑姑嚇昏的小孩。

面對著這突然的變故,陳鼻竟然毫無反應。那條斑點狗對著男孩的身影低鳴了幾聲,擡頭看看主人,也就息聲,將腦袋放在面前的爪子上,一切歸於寧靜。

我心中大為不平,替陳鼻和他的狗,也為我自己。因為那是我的錢。我想對周圍的人訴說心中的憤慨,但人各有事,剛剛發生的事情猶如電光一閃,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不能饒了他,這個敗壞我們高密東北鄉淳樸鄉風的小子。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後代,欺負女人,打劫殘疾人,幹的全是喪盡天良的事。而且從他那極為熟練的身手上可以斷定,他從陳鼻的乞討鐵碗里搶錢絕不是第一次。我快步疾行,朝著那男孩跑去的方向。他就在前邊,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經不跑了。他蹦了一個高從路邊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滿鵝黃嫩葉的枝條,隨手揮舞著,抽打著。他根本不回頭,他知道那被他搶劫的瘸人和瘸狗不會追他。小子,你等著,我追上來了。

他拐進沿河邊而建的農貿市場。市場頂棚用綠色的塑料遮陽板覆蓋,里面的光線都是綠的。’人在里邊活動,仿佛魚在水中遊動。

市場里物資豐盛,攤位成排,猶如曲折回廊。在蔬菜果品攤位上,擺放著許多連我這個農民出身的人都不認識的奇異菜果,顏色五彩繽紛,果體奇形怪狀。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資匱乏的時代,只有感嘆。那小子輕車熟路,直奔魚市。我加快腳步追隨著他,同時,目光不斷地被兩側攤位上的魚鱉蝦蟹吸引。那一條條猶如豬崽般的、銀光閃閃的鮭魚,是從俄羅斯進口的。那展開螯足猶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從日本北海道進口的。還有南美的龍蝦,澳洲的鮑魚,當然更多的是青、鯧、黃、鱖這些普通魚類。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鮭魚,肉色橘紅,鮮明地躺在潔白的冰塊上。那些正在烘烤魚片的攤位上,散發著撲鼻的香氣。那小子在一家烤魷魚的攤前,掏出我那張大錢,買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錢。他仰起臉來,將插著魚片的鐵簽子遞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廟前廣場上表演吞劍的雜耍藝人。就在他靈巧地將一塊帶著細長腕足、滴著暗紅汁液的魷魚片吞到口中時,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從後邊,抓住了他的脖頸。我大聲喊叫:

哪里跑,你這小賊!

那小賊身子一矮,脖子便從我手中脫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揮舞著手中串滿魚片、汁水淋漓的鐵簽子向我打來。我慌忙松手,他像泥鰍一樣溜走。我沖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掙,那件糟朽的T恤衫應聲破裂,披散下來,露出他黑鮁魚般油光光的身體。他哇哇地哭起來,沒有眼淚,如同狼嚎,同時兇狠地將手中串著魷魚的鐵簽子,對著我的肚子刺過來。我慌忙躲閃,躲閃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簽,起初不痛。只是一陣熱辣辣的感受,然後便是劇痛,黑色的血湧出來。我用右手攥住傷口,大聲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殘疾人的錢!

那小賊嚎叫著,像發瘋的豬一樣,向我沖來,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極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極為恐怖,連連倒退著,躲閃著,喊叫著,他一邊刺我,一邊哭叫:

你賠我的衣服!你賠我的衣服!

他的話里還夾雜著許多無法寫出的臟話,先生,我真是為我們東北鄉繁衍了這樣的後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從魚攤上抓起一塊寫有魚品產地和價格的木板,權當盾牌,抵擋著那小賊的進攻。他一簽比一簽兇狠,簽簽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頻頻被鐵簽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鮮血淋漓。先生,我的腦子混亂,一點主意也沒有了,我只是靠著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閃,腳步踉蹌。有好幾次,我的腳後跟被魚簍或是木板之類的雜物所絆,幾乎仰面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時我也就不能給你寫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當場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樣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傷,送到醫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認,那時候,我心中充滿了恐懼,我怯懦、軟弱的天性暴露無遺。我倉皇中往兩邊顧盼,希望那些魚販們能伸出援手,把我從危險中解救出來,但是,他們有的袖手旁觀,有的漠然無視,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塊廢物,貪生怕死,毫無鬥志,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打得連連倒退,我聽到了帶著哭腔的哀求之聲從我嘴巴里喊出來,斷斷續續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聲: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壓根兒就沒哭過——他那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那兩只眼睛里幾乎沒有眼白,宛若兩只肥胖的蝌蚪。他咬著下唇,直視著我,停頓一下,猛地一躥。救命啊……我喊叫著舉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簽,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躥……他就這樣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我就這樣喊叫著救命卑怯地後退,直退到燦爛的陽光里……

我扔下牌子,轉身逃跑,邊跑邊喊救命。先生,我的醜態,實在羞於向您說,但不對您說,又找不到人訴說。我跑著,慌不擇路,聽到兩邊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聾。我跑到了那條小吃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館前,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我看到那餐館上懸掛著一塊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寫著兩個古怪的紅字:“雌雉”。飯館門口坐著兩個女人,一個高大肥胖,另一個嬌小玲瓏。她們猛地站起來。我像見到了救星一樣向她們撲去——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縫里滲出血來。將我絆倒的是一根鐵鏈,連接鐵鏈的是兩根鐵樁。一根鐵樁倒地。那兩個女人撲上去,擰著我的胳膊,把我架起來。我感到臉上挨了她們很多耳光,沾滿了她們的唾沫。那個追趕我的小孩沒有跟來,我心中感到萬幸。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雉”飯館這兩個女人纏住了。她們一口咬定,說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掛著鐵鏈的鐵柱,而鐵柱又倒在她的車上,砸壞了她的車。先生,那車的後尾上,的確有一個針尖大的白點,但絕不是那鐵柱砸的。她們拉著我不放我走,破口大罵,招來許多人圍觀。那小個子女人尤其兇惡,她的模樣,與那追殺我的男孩頗為相似。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著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我的每一聲辯解,都淹沒在她們的數十句詈罵聲里。先生,當時,我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絕望。我與小獅子之所以選擇回鄉定居,是因為我們在北京的護國寺大街上,遭遇過一件類似的事情。那家飯館在人民劇場對面,飯館的名字叫“野雉”。我們去看人民劇場的海報時,同樣絆倒了一個連接著鐵鏈、漆成了紅白兩色的鐵樁,鐵樁倒時分明離那輛白色的車尾很遠,但坐在“野雉”店前那個頭發染成金黃色、小臉緊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沖上來在車尾處發現了一個針鼻大的白點,非說是我們絆倒鐵樁所砸。她手舞足蹈地罵我們,用那種北京胡同里流行的下流語言。她說老娘從小在這條街上長大,什麽人沒見過?你們這些外地土鱉,不在土窩里趴著,跑到首都來幹什麽?來給中國人民丟臉嗎?!那個肥胖的女子,身上散發著濃烈的痔瘡膏的氣味,沖上來揮拳就打,一拳就將我的鼻子打破了。那些圍觀的光頭漢子,袒腹老者,也一齊幫腔,炫耀他們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們道歉,賠錢。先生,我軟弱地賠了錢,道了歉。先生,我們回家後抱頭痛哭,決定回東北鄉居住。原以為這里是我們的故土,沒人敢欺負我們。但沒想到,這兩個女人,其兇惡絲毫不遜於北京護國寺大街上那兩個女人。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麽會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險正在逼近,我看到那個豹子般的男孩來了。那鐵簽子上的魷魚片已經吃光,紮起人來會更加銳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這男孩,就是這小女人的兒子,而另外那個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求生的本能使我掙紮著爬起來,我想跑,跑是我的長項,多年的優裕生活使我忘記了我曾經是多麽善跑。現在,當致命的危險來臨時,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來了。兩個女人還想拉住我,那個小男孩也大聲叫囂,我嚎叫著,像被逼到角落里的狗。我渾身是血,齜牙咧嘴,估計也讓她們感到了幾分害怕,因為我嚎叫的瞬間看到了她們臉上那種木呆呆的表情,我對臉上有這種表情的女人總是充滿深深的同情。趁著她們發呆的瞬間我從兩輛汽車的縫隙中一躍而過。跑吧,萬足,萬小跑,五十五歲的萬小跑又恢覆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著這條散發著炸雞味、魚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許多種我不知道的氣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輕得如草一樣,一腳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彈性,使下一步獲得更大的動力,我是一頭鹿,一只黃羊,一個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輕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馬,一匹汗血寶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飛燕的馬,天馬行空,無牽無掛……

但事實上,這天馬行空般的感覺,僅僅是我短暫的幻覺。真實的情況是,我氣喘籲籲,喉嚨里噴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脹,頭大如鬥,眼前一陣陣發黑,仿佛血管隨時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著我氣力衰竭的身體,這是名副其實的垂死掙紮。我聽到周圍一片雷鳴般的喊打聲。迎面先是撲出一個留著大胡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裝的青年,他那兩只碧綠的眼睛仿佛兩只深夜山路上斜飛的螢火蟲。就在他的慘白的手指即將捉住我的瞬間,我張嘴噴出一股汙血,使他那張慘白的臉,頓時改變了顏色。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先生,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攔截是正義的行為,他攔截我說明他是個有道德的義士,而我噴出的汙血,就像倉皇逃命的墨鬥魚噴出的內臟,弄臟了他的臉,殺傷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我如果是個高尚的人,哪怕背後有尖刀頂著,也應該停下腳步,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我沒有,先生,我愧對了您的教導。後來,又有幾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邊,口中喊打,身體並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噴汙血的絕技嚇破了膽;他們將喝了一半的可口可樂瓶子投擲到我的身上,那象征著美國文化的醬色液體,冒著金黃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後……

先生,事情總會有個結局,無論多麽好的事情,無論多麽壞的事情,都會有結局。這場已經混淆了是非的追逐與逃亡,終於在我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癱倒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門前時結束了。那時,正有一輛寶馬牌轎車,泛著藍寶石般的璀璨光芒,從醫院綠樹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里開出。我的立仆,肯定給車里的人一種極為不快的印象:因為我渾身是血,像一只從天而降的死狗。我先是令他們大吃一驚,然後是感到晦氣。我知道越是富貴者越是迷信,富貴的程度與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們比窮人更相信命運,比窮人更愛惜生命。這是正常的。窮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著他們的富貴,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青花瓷器。我猛然倒在他們車前,嚇得那“寶馬”如同一匹馬駒,猛地揚起了前蹄,睜大了眼睛,並發出了驚恐的嘶鳴。對此我十二萬分的抱歉,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身體抽搐著,想往前爬,為“寶馬”讓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仿佛一條被圖釘釘住了尾巴的蟲子,無法移動。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甚至在成年之後還玩過的惡作劇:將那種青色的或者綠色的蟲子,用圖釘或者棘刺,將它們的尾巴紮在地上或墻上,然後看它們掙紮,看它們想爬行逃命的意識與不聽指揮的身體如何搏鬥。當時我毫無憐憫之心,甚至感到愉快。與蟲子相比,我是強大的,強大到蟲子無法感知我的形貌。對蟲子來說,我就是制造一切災難的神秘力量。它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只行兇作惡的手,它只能感受到那枚圖釘,或者那根棘刺。現在,我體驗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過的小蟲所體驗的痛苦。小蟲們,對不起了,實在對不起,I am sorry!

我看到一個男人在車上拍打著方向盤,汽笛鳴叫,聲音溫柔。這說明開車的是個有教養有耐心的好人,這說明他不是個一般的暴發戶。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將汽笛按得如防空警報。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滿嘴的臟話罵我。為了這個好人,我更想盡快往前爬行,為他躲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不聽指揮。

那個男人,終於忍無可忍地從車上下來了,他身穿杏黃色的休閑服,衣領和袖口上有橘紅色的格子,我恍惚憶起,在京城混事時,曾聽一個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說過這品牌的中文譯名,但是我忘了。我永遠記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實是一種心理抵抗,是一種下等人對上等人的仇視、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現。就像我用饅頭貶低面包一樣,就像我用豆瓣醬貶低奶酪一樣。那男子下車後,沒罵我也沒踢我,他只是焦急地命令醫院門口的保安:快將他弄到一邊去。

他下完命令之後,突然瞇起眼睛仰起頭、尋找著陽光的刺激,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往事歷歷湧上心頭。又是從這聲噴嚏里我再次辨認出了他:肖下唇,肖夏春,我的當過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學同學。據說他是在“倒煤”的熱潮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後利用從政時培育好的人際關系,四面出擊,八方進財,成了身價數十億的富豪。我看過一篇采訪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談到了小時候吃煤的事情。其實,我記得很清楚,他並沒吃煤;他看著我們吃煤並研究著手中的煤。——先生,您看,到了這樣狼狽境地,我還在較真,真是不可救藥啊。

一個保安拖不動我,兩個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條胳膊,基本上還算友好地將我拖到醫院大門東側那塊巨大的廣告牌下。他們扶正了我,讓我背靠著墻坐下。我看到肖同學鉆進轎車。我看到轎車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醫院大門口的減速墩,然後拐彎而去。與其說我看到了不如說我想象到了,在車的後座上。坐著面孔秀麗、黑發披肩的小畢,她的懷里,抱著一個粉紅的嬰兒。

那些追趕我的人們,聚攏上來。那兩個女人和那個男孩以及那個被我噴了一臉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樂瓶子投擲我的人,都探頭看我。在我面前,幾十張臉構成了一副曖昧的圖畫。那男孩還想用鐵簽子紮我,但被那個似乎年輕一點的女人攔住了。一個教授模樣的人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試探著,我知道他是試我還出不出氣。我屏住呼吸,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我童年時聽村里一個闖關東回來的大爺說過,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裝死;凡猛獸都有幾分英雄氣,英雄不打告饒者,猛獸不吃死屍。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發,抽身便走。他的行動,等於向圍觀者宣告:此人已經死了!盡管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個搶了人家錢物的賊,但我們國家的法律,並沒有賦予這些有正義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腳處死毛賊的權利。於是他們倉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兩個女人也拖著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體會到了死者的威嚴與尊貴。

一定是那兩個保安報了警,因為當警車鳴笛馳來時,只有他們倆迎上去,對警察訴說著。三個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詢問情況。他們的面孔都很年輕。黃色的牙齒說明他們都是高密東北鄉人。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負、見到家長的孩子一樣哭訴起來。三個警察,只有其中那個眉毛巾間生了一個小瘤的比較認真地聽我訴說,其他兩個,只顧仰著臉看那廣告牌。等我訴說完畢,眉中小瘤道:我們怎麽能證明你所說的都是實話呢?我說:你們可以去問那陳鼻。另一個高個警察眼睛依舊盯著廣告牌,嘴巴對我說:你感覺怎麽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我活動了一下腿腳,已經能動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說:不怕麻煩,就跟我們到局里去做個筆錄,如果怕麻煩,就同家去自己調養吧。我說:難道,就這樣沒有是非了嗎?眉中小瘤說:老爺子,是非當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給我們證據,證人。你能讓那陳鼻,讓那些賣魚的作證嗎?你能擔保那兩個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嗎?那小子是原東風村活土匪張拳的外甥,確實是個壞種,但他還是個孩子,你又能怎麽著他呢?——好吧,我說,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黴。——吃一塹長一智,這麽大年紀了,少出門管閑事,在家里逗逗孫子,享享天倫之樂,多好!——謝謝你們,浪費了國家的汽油,磨損了國家的車輛,又給你們添了麻煩。——老爺子,諷刺我們?——哪里,哪里,我哪敢諷刺你們,我是真誠的,十二萬分的真誠!——眉中小瘤和高個警察轉身欲走,另一個方臉闊口的警察還定定地望著廣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說:汪哥,走啊!見了孩子就挪不動腿了!那闊口警察巴咂著嘴唇說:太可愛啦!太可愛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趕快給嫂子下種啊!闊口警察道:她是鹽堿地,我只播種,但她不發芽!高個警察道:你也別只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沒準你的種子是炒過的!闊口警察道:那怎麽可能……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了車,把我遺留在廣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郁悶,但又感到無奈。即便我跟他們去公安局做了筆錄又能怎麽樣呢?那兩個女人,既然是張拳的三個女兒中的兩個,我姑姑就等於是她們的仇人。於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為什麽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嚇暈。他這樣做,多半是受了他母親或姨母的教唆,用這樣的方式,替他的姥姥覆仇,盡管他姥姥的死並不能怪罪於我姑姑。與這種人,又有什麽道理好講?算了,算我倒黴。不,這是上帝在考驗我,忍了吧,能忍則安,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創作一部話劇的作家,這些遭際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難、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比如能忍陳蔡之饑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糞便的孫臏……與這些聖人、先賢相比,我吃這點苦,受這點委屈算什麽?就這樣想著,先生,我感到心胸開闊了,呼吸順暢了,眼睛明亮了,力氣慢慢恢覆了。蝌蚪,站起來,天將降大任於你,你要勇敢地承擔苦難,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來,盡管傷口痛,肚子餓,腿發軟,眼發花,但我堅決不倒下。我起初還以為會有許多人看我,但其實無人看我,連那兩個醫院門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這也印證了李手對我說過的話。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陳眉肚子里孕育著的嬰兒,但此時我的感覺已經與上午大不一樣。上午我還千方百計地想扼殺這個嬰兒,但現在,我的想法變了。當我回頭看到廣告牌時,我的想法已經非常明確:我要這個孩子!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寶,我的苦難,都是為他而受。

先生,我現在告訴你,那廣告牌上,鑲貼著數百張放大了的嬰兒照片。他們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閉著眼,有的瞇著眼;有的圓睜著雙眼,有的睜一只眼閉‘只眼;有的往上仰視,有的往前平視;有的伸出雙手,仿佛要抓什麽東西;有的雙手攥成拳頭,仿佛很不高興;有的把一只手塞進嘴里啃著,有的將雙手放在雙耳邊;有的睜著眼笑,有的閉著眼笑;有的睜著眼哭,有的閉著眼哭;有的頭上無毛,有的滿頭黑發;有的是柔軟的金毛,有的是絲絨般閃爍著光澤的亞麻色頭發;有的滿臉皺紋,仿佛小老頭兒,有的肥頭大耳,好似小豬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湯圓兒。有的黑得如煤球兒;有的撅著小嘴仿佛在生氣,有的咧著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撅著嘴仿佛在尋找xx頭,有的閉著嘴歪著頭仿佛拒絕吃奶;有的伸出鮮紅的舌頭,有的只吐出一個粉紅舌尖;有的兩腮上各有一個酒窩,有的只有一邊腮上有酒窩;有的是雙眼皮兒,有的是單眼皮兒;有的是圓球般的小腦瓜兒,有的腦袋長長的像個冬瓜;有的眉頭緊鎖像個思想家,有的目光飛揚像個演員……總之,這數百個嬰兒面貌神情各異,生動無比,每一個都是那麽可愛。從廣告上的文字我得知這是醫院開業兩年來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這是真正的偉大事業,高尚的事業,甜蜜的事業……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動了,我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一個最神聖的聲音的召喚,我感受到了人類世界最莊嚴的感情,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此相比較,別的愛都是庸俗的、低級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莊嚴的洗禮,我感到我過去的罪惡,終於得到了一次救贖的機會,無論是什麽樣的前因,無論是什麽樣的後果,我都要張開雙臂,接住這個上天賜給我的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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