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永文·行走在宋代的城市~贏錢賭物的遊戲(1 上)

關撲

一個人為了一個黃柑花費了一萬錢,這說起來好像是匪夷所思的奇事,而在宋代城市裏則確確實實,乃是“關撲”之反映。《夷堅志·李將仕》說:

一個即將赴臨安當官的李生,住在與一小宅相對的旅館。他發現那宅內有一婦人,常立簾下閱市,有時好歌唱。李生聽其音,大為讚賞,但只見其雙足,未見婦人真面目。一天,有一持永嘉黃柑叫賣的人從旅館前經過,李生坐在旅館前眺望那宅內婦人動靜,不見婦人,閑極無事,便要“關撲”黃柑。結果一撲起來,心不在焉,錢如流水輸去,也不曾贏得一個黃柑到口。此事重心雖然在李生如何上了那婦人的圈套,但它是以“關撲”為由頭的,這表明“關撲”在宋代已是極其平常的社會現象了。怪不得後來的書會先生以此為雛型,專門作了一篇《趙縣君喬送黃柑子》的小說,小說相當生動地寫了一位宣教郎,因想勾引他人家眷——

一日,正在門首坐地,呆呆的看著簾內。忽見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官人作成則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撲。那經紀蹭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之。怎當得宣教一邊撲,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裏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撲上兩三個時辰,再撲不得一個渾成來。

至此,小說家非常準確地把握了關撲的人的心理活動,寫道:“欲待再撲,恐怕撲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手,輸得多了,又不甘伏。”通過以上這些維妙維肖的文字,我們大致了解了何謂“關撲”和如何進行“關撲”。

從字義上看,“關”自春秋以來有“關節”、“關閉”、“關口”等意解,也有“交”、“涉及”、“參與”之意。如漢代揚《太玄經》有:“升降相關,大貞乃通。”《註》:“關,交也。”《後漢書》:“通道玉關,隔絕羌胡,使南北不得交關。”又如《世說新語》:“既共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共余賢,略無所關。”就“撲”字原義說,前人或釋為“爭到曰撲”,或解作“手相博曰撲也”。兩種解釋都具有競爭、搏鬥以角勝負的意思。如果說人們所熟悉的力士相撲,是角力競技於競技場,那麽據此推知,所謂“關撲”,可作參加競爭解,如專門研究宋代買撲制度的裴汝誠、許沛藻兩位專家所言:所謂買撲者,或以買主們互出高價競爭於賣主之前,角逐之狀,酷似力士相撲,更直白一點說要像力士角逐那樣賭物贏錢。

在宋代城市真就是這個樣子,像前面引述的小說,是作者忠實承襲了發生在宋代城市裏的故事而創作的。一萬錢還贏不得一個黃柑到口,還丟了官人的面子,那位宣教郎禁不住連聲叫道:“可恨!可恨!”這種從富有跌到窘迫的境遇,是頗具刺激性的。

有多少市民,只要有一文錢或幾文錢,就去關撲,將錢扔在地上撲,看著錢輾轉翻騰,既可以一玩,又可以通過一撲或幾撲,將成倍的大宗錢財賺來。所以我們翻開《東京夢華錄》,就可看到這樣的畫面——

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市民常常將關撲贏來的衣服、茶酒、器皿等等,挑掛在一根根長長的竹竿上,迎著人群,伴著歌叫,在鬧市中穿行,好不愜意,好一派炫耀……膨脹的商品經濟生活也的確給市民提供了越來越多的這樣的契機。

在東京,在臨安,一般商販的貨物,或玩具,或糖果,或衣或鏡,或珍珠寶玉,既可出售,也可能關撲。顧主與商人以買賣之物商定,按質論價關撲。如一尾重七八斤的魚,撲時需要五文錢。贏即得物,輸則失錢,簡便易行,只要有錢有物就行。

關撲時,撲的雙方就拿錢在地上或瓦盆中撲,不費任何力氣,有道是:“你博一千,博我這胳膊也無些兒困。”但是關撲並非漫無規矩,用宋人的話來說:擲錢為博者戲,看錢的正面多少,正面“曰字,曰幕前”。

凡錢是背面,則稱為“純”。幾個錢全部擲成背面,則稱為“渾純”,“渾純”是贏的標志。如宋代有的市民“一撲五錢皆黑,一錢旋轉不已,竟作字,一人曰幾乎渾純及榜,乃為小薦第一”。

在關撲進行時還有些約定俗成的具體說法,像元雜劇《同樂院燕青博魚》說關撲時,“如不要你蹲著腰虛土裏蹤,疊著指漫磚上墩;則要你平著身往下撇,不要你探著手可便往前分”。

一撲起來就意味著撲錢,關撲的人無不小心翼翼,有的竟緊張得“呀,呀,呀,我則見五個鏝兒乞丟磕塔穩,更和一個字兒急留骨碌滾,嚇得我咬定下唇,掐定指紋”。因為稍有不慎,頃刻之間,失去本錢乃至萬錢並非不可能。

但就是這樣的關撲,使那些生活陷入困境的市井小民看見了一線光亮。如鹽官縣黃天蕩的余三乙,已到行乞於市的地步,幸虧妻子存了數匹布,他便以此為資,跑到臨安,“撲賣頭須篦掠”為生去了。

可是這種偶然性很大的賭博,並非能解人於倒懸。在東京,有的市民已兩天沒有飯吃,就找熟人賒了一條魚,晨起去大街上關撲,希望能贏點錢,作全家之食。誰知與一待發榜的舉子擲骰賭錢,卻叫舉子一擲勝了,賒來的魚,撲沒了,就等於這一家市民食物和財物全沒有了。

這真是資本微薄,且希望無定,然而,有市民確實從一撲中得到車馬、地宅、歌童、舞女以及器皿、食品……這就撩起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市民無論如何也要去關撲的念頭。宋話本《史弘肇龍虎君臣會》就描寫這種關撲狀態中的市民形象——

有撲魚的市民,撲輸了仍不甘心,又央借“撲過了魚”,準備再到前面撲贏得幾個錢,以養老娘,然後來還借給他魚的郭大郎,一條魚竟寄予以這麽大的期望。那撲過魚的郭大郎見他說得孝順,便將魚借給他去撲。撲魚的市民,滿懷信心拿著魚,路過一酒店,被酒店中一惡棍李霸遇叫住“撲魚”,結果李霸遇“撲不過,輸了幾文錢,徑硬拿了魚”。撲魚的市民無奈,以實相告借給

他魚的郭大郎,郭大郎憤憤不平,便去酒店找那賴魚的惡棍。倆人因“撲魚”,在酒店展開了一場廝打。

話本作者,選擇宋代城市中最為常見的、與普通市民聯系最密切的關撲為素材,是有寓意的。一是它可以最直接地反映出一般市民的生活概況,二是通過郭大郎為撲魚而拔刀相助,褒揚扞衛關撲的合理性的行為,抨擊破壞關撲的敗類。

在描寫此景此情之前,話本作者特加一伏筆,說:“這郭大郎因在東京不如意,曾撲了潘八娘子釵子。潘八娘子看見他異相,認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在家中。”這實際也道出了郭大郎的成長過程,他是由一個不遵關撲法度的市民,轉化成了一個視搗亂關撲為敵的市民,這細微的一筆,卻是有深刻含意的。

因關撲而橫眉相向,雖為個別,但折射出了關撲關系到市民的切身利益,說有的市民身家性命系於關撲之上,並不為過。絕大多數關撲的市民,是希望通過賭物贏錢,改善境遇或謀到好處。可是撲起來是兇是吉,無法把握,所以,市民們又在撲前虔誠地禱告一番:“我去這新盒子內,拏的這常占勝、不曾輸、舀富貴的馬杓、明滴溜的六文頭錢問:錢哪!我若是告一場響豁,便是我半路裏落的這殷。”

有的市民甚至以關撲來測定自己是否應該做某件事。如南宋嘉定十年(1217)九月,一孔姓官吏的門客鄭覆禮,因見市上有三文十純博雞並錢的遊戲,勾起他對孔家小姐垂涎已久的想法,他便借關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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