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我打電話的地方/何方來電(上)

J.P.和我呆在弗蘭克·馬丁戒酒中心的前廊上。就像上這兒來的其他人一樣,J.P.也首先是個酒鬼。不過,他還是個煙囪清掃工。這是他第一次到這兒來,他很害怕。我過去曾進來過一次。能說什麽呢?我又回來了。J.P.本名叫喬·彭尼,不過他讓我叫他J.P.。他三十來歲,比我年輕。也年輕不了多少,只一點點。他正給我講他怎麽就決定幹了他這行,一邊說,一邊還做手勢。但他的手老是抖。我的意思是,它們無法保持鎮定。“我從沒有過這種情況,”他說。他是指手發抖。我告訴他我很同情。我告訴他手抖這種情況會慢慢好起來。肯定會的。不過需要時間。

我們到這兒來才幾天。還沒有完全脫離困境。J.P.還患有這種顫抖癥,我偶爾肩膀里也會有一根神經——沒準不是神經,但肯定有什麽東西——突然痙攣起來。有時是在我的脖側。每次發生這事,我都嘴巴發幹,只能使勁咽吐沫。我知道不久就會有什麽事發生,我想阻止它。我要躲開它,這就是我要做的。只管閉上眼睛讓它過去,讓它去找下一個人吧。J.P.可以等一下。

昨天早晨我目睹了一場心臟病發作。有一個家夥,他們叫他蒂尼。這家夥又肥又壯,是聖羅莎的一名電工。他們說他在這兒呆了快兩個星期了,已經過了危險期。一兩天內他就可以回家,除夕之夜可以和妻子守在電視機前共度了。蒂尼打算在除夕之夜喝些熱巧克力飲料,吃些餅幹。昨天早晨,他出來吃早飯時精神蠻好。他學鴨子叫,表演給其他人看他怎麽就能輕而易舉地把鴨子招呼過來。“叭啦。叭啦。”蒂尼學了幾聲。他的頭發濕乎乎的,沿著發跡光滑地梳向腦後。他一定是剛洗完澡。下巴也剛被剃須刀刮破了。但這又有什麽?幾乎所有在弗蘭克·馬丁中心的人臉上都有疤痕。這是常有的事。蒂尼擠進來,坐在長桌頭上,開始講他某一次酒癮發作的事。桌邊的人都笑起來,一邊大口吞著雞蛋,一邊搖著頭。蒂尼還想說什麽,咧嘴笑了笑,又朝桌四周掃視一眼看是否引起了共鳴。當然了,我們都曾做過這麽可惡、這麽瘋癲的事,所以我們就都大笑起來。蒂尼的盤子里是炒雞蛋,還有些餅幹和蜂蜜。我也坐在桌邊,不過並不餓。我眼前放著杯咖啡。突然,蒂尼不見了。他剛還坐在椅子里,嘩啦一聲就摔了下去。他躺在地上,雙眼緊閉,雙腳嗵嗵地磕打著地板。人們驚呼弗蘭克·馬丁。他恰好就在那兒。幾個小夥子俯身到蒂尼的身邊。有一個人將手指塞進蒂尼的嘴巴,想抓住他的舌頭。弗蘭克·馬丁大叫:“所有人都靠後站!”我發現那時候,我們一群人全都朝蒂尼探著身子,都那麽看著他,無法把視線移開。“讓他透透氣!”弗蘭克·馬丁說。接著,他跑進辦公室,叫了救護車。

今天蒂尼又在這兒了。我是說他又活過來了。今天早晨,弗蘭克·馬丁開旅行車去醫院接的他。蒂尼回來得晚了,沒能吃上雞蛋,但他還是端了杯咖啡走進餐室,仍舊坐在桌邊。廚房里有人給他烤了面包片,但蒂尼沒吃。他只是捧著咖啡坐在那兒,眼睛盯著杯里面。隔一會兒,他就將杯子在眼前挪一挪。

我很想問問他,那事發生之前,他有沒有感到什麽征兆。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心跳間歇,或者心跳過速。他的眼皮痙攣了嗎?但我不會問什麽的。況且他似乎也根本不想談這件事。但發生在蒂尼身上的事是我永遠忘不了的。老蒂尼平躺在地上,踢騰著他的腳後跟。因此,每次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在什麽地方發生,我都倒吸口氣,等著看我自己躺在地上,向上翻眼皮,任某個人的手指塞進我的嘴巴。

J.P.坐在前廊他的椅子里,兩只手一直放在膝上。我抽著煙,用一只舊煤桶當煙灰缸。我聽著J。P.隨意地聊著。那會兒是上午十一點——離午飯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們倆都不餓。但我們還是盼著能進屋,坐到餐桌旁。沒準兒我們一會兒會餓的。

J.P.到底在講什麽?他講他十二歲時,在他生長的那個農莊附近,他曾掉進過一口井里。幸運的是,那是口枯井。“沒準倒是不幸呢,”他說,環顧一下四周,搖了搖頭。他講到那天他在井里呆到傍晚,他爸爸才用繩子把他拽上去。J.P.在井下尿了褲子。他在井里還受了各種各樣的驚嚇,大叫救命,然後就是等待,然後又大叫一通。還沒喊完,他的嗓子就喊啞了。但他告訴我,井底的經歷給他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他曾坐在那兒,擡頭觀望井口。一直往上看,他能看見井口處的一圈藍天。隔一會兒,會有一片白雲飄過去。又有一群鳥飛了過去,J. P. 覺得,它們翅膀的振動引發了一陣奇異的騷亂。他還聽見了其它的聲音。他在井里聽見他頭上有細微的瑟瑟聲,他擔心會有什麽東西掉下來落到他的頭發里。他想到了蟲子。他聽見大風從井口刮過,這聲音也讓他印象深刻。總之,在那口井底下,他生活的一切對他而言都迥然不同了。但是最終什麽都沒掉下來,那一圈藍天也沒被什麽東西關上。後來他爸爸就帶著繩子來了,沒過多久,J.P.又回到了他一直居住的那個世界。

“說下去,J.P.。後來呢?”我問。

他十八九歲的時候,中學畢了業,但沒什麽他願意幹一輩子的事情。有一天下午,他穿過城去會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住的房子帶個壁爐。J.P.和他的朋友坐著喝啤酒聊天。他們聽了幾張唱片。這時門鈴響了。朋友去開門。一位年輕的煙囪清掃女工提著工具站在門口。她戴了一頂高頂絲質禮帽,那樣子讓J.P.驚奇不已。她對J.P. 的朋友說,她約好了到這兒來清掃壁爐的。那位朋友躬躬身請她進來。年輕女人並不理會他。她在爐床上鋪了一塊毯子,擺放上她的工具。她穿著黑褲子、黑襯衣、黑鞋、黑襪子。當然,這時候,她已經把帽子摘了。J. P.說他盯著她看都快看傻了。她幹著活兒,打掃煙囪,J.P.和他朋友聽著唱片,喝著啤酒。但他們都看著她,看她幹的活兒。J.P.和朋友還不時互相看看,咧嘴笑笑,要不就眨眨眼睛。當年輕女人的上半身埋進煙囪里的時候,他們的眉毛都挑了起來。她長得也還不錯,J.P.說。

她幹完活兒,把工具又包進那塊毯子。她從J.P.朋友的手里接過一張支票,那是他父母預先寫好準備付給她的。然後她問那位朋友想不想吻吻她。“據說這能帶來好運氣,”她說。這句話一下子把J.P.給打動了。那位朋友轉轉眼珠。又做了些怪模樣。而後,他吻了她的臉頰,臉可能都紅了。就在這時,J.P.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放下啤酒,從沙發上站起身。那年輕女人正要出門,他朝她走了過去。

“我也可以嗎?”J.P.對她說。

她打量著他。J.P.說,他都能感覺到心在咚咚地跳。後來他知道,這位年輕女人名叫羅克茜。

“當然,”羅克茜說,“怎麽不可以?我得過一些額外的吻。”她在他的唇上好好吻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

也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里,J.P.跟著她來到了前廊上。他為她打開紗門,隨她走下樓梯,走到車道上,她的密封式小卡車就停在那兒。這事兒他控制不了。世上任何其它事都無足輕重。他知道他碰上了一個能讓他雙腿發抖的人了。他能感覺到她的吻還在他唇上灼燒,等等。J.P.還不能理出頭緒,他的心亂了,思緒萬千。

他為她打開密封小卡車的後門,幫她把東西放了進去。“謝謝,”她對他說。這時他終於開了口——他希望能再見到她。她願意什麽時候和他去看場電影嗎?他還發現了他願意一輩子從事的工作。他想幹她這一行。他要當一名煙囪清掃工。但那時他沒對她說。

J.P.說,她把兩只手搭在屁股上上下打量他。然後她從卡車前座上找出了一張名片。她交給了他。她說,“今晚十點以後撥這個號碼。我們可以聊聊。現在我得走了。”她戴上了高頂帽,又摘了下來。她又看了看J.P.。她一定很喜歡她所看到的,因為這一次她笑了。他告訴她,她嘴角有一小塊黑。她隨後坐進卡車,嘟嘟嘟摁了摁喇叭,開走了。

“後來呢?”我說,“別停在這兒啊,J.P.。”

我很感興趣。不過,即使他接下去是講他怎麽會有一天決定去玩扔馬蹄鐵的遊戲,我也會聽下去的。

昨天晚上下了雨。這會兒雲在山谷中堆起來,襯著背後的山勢。J.P.清了清嗓子,凝望著山坡和雲。他揪揪下巴,然後接著剛才的話頭講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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