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大教堂(中)

瞎子放下手提箱,伸手過來。

我握住他的手。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會兒,就放開了。

“我覺得你的面好熟,我們好像以前見過。”他大聲地說道。

“我也覺得這樣。”我說。我不知道另外該說些什麽。我接著說:“歡迎你來。我常聽見我的太太提起你。”接著,我們三個人一起從廊門里走進了起居間。我的太太挽者他的胳膊,領著路,嘴里嘮叨著:“向左邊走,羅伯特。對啦!當心,那兒有一把椅子。到了。你就坐在這兒。這是沙發,兩個星期前買的。”

我開始談了一些那只舊沙發的事。我十分喜歡那只舊沙發,不過沒有說出口來。接著我隨便談了一點其他的事,談了乘火車沿哈德遜河觀看風景的經驗。你到紐約去的時候,就應該坐在火車的右邊:從紐約回來的時候,就要坐在左側。

“你旅途愉快嗎?”我說,“順便問一下,你在車上坐哪一邊的?”

“哪一邊!問得真傻,”我的太太說,“坐在哪一邊又有什麽關系呢?”她追問道。

“我不過問問吧。”我回答說。

“我坐在右邊,”瞎子說,“我差不多有四十年沒乘火車了,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坐過一次火車。跟著大人坐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快要忘記我當時激動的心情了。現在我這把胡子已經留了一個冬天,”他說,“是人家對我說的。親愛的,我看上去很神氣嗎?”他問我的太太。

“神氣的很,羅伯特,”她回答道,“羅伯特,”她接著說,“羅伯特,見到你太高興了。”

最後,我的太太把眼光從瞎子身上轉過來,看著我,我有一種感覺,她不喜歡看見我這個樣子。我只好聳聳肩膀。

我從未碰到過也不認識瞎眼的人。這個瞎子將近五十歲,長得很粗壯結實,禿頂,彎著肩膀,好像壓著沈重的東西。他穿著棕色的運動褲,棕色的鞋子和淺棕色的襯衫,還戴著一條領帶,外面穿了一件運動員的外套,蠻好看的。他滿臉胡子,但他沒有手杖,也沒戴墨鏡。以前,我總以為墨鏡是瞎子必戴的東西。說真的,我倒希望他戴一副。乍看起來,他的眼睛跟常人也沒有什麽兩樣。不過,你要是仔細瞧瞧,準能瞧出一些毛病來。首先的一點是眼膜里眼白太多,兩個瞳仁似乎不由自主地在轉著,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看了真嚇人。我定睛望著瞎子,看見他的左眼的瞳仁似乎轉向鼻梁,而他右眼的瞳仁卻似乎盡力地保持不動。可是盡力也沒有用,他那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轉動著。

我說:“讓我給你弄點酒來喝喝。你喜歡喝什麽?我們什麽酒都有一些。喝酒可是一種很好的消遣。”

“老弟,我是個蘇格蘭人。”他說得極快,而且嗓門很大。

“沒錯,”我說,“老弟!你是蘇格蘭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用手指摸了一下放在沙發旁邊的那只手提箱。他的手在探測我們的態度,這一點我倒不怪他。

“我把那只箱子提到你房里去。”我的太太說。

“不必了,那樣擱著很好。”瞎子大聲說道,“等我上樓時,可以隨身帶上去。”

“蘇格蘭威士忌里摻點水,好嗎?”我說。

“很少一點兒。”他說。

“我知道。”我說。

他說,就要一點兒。你們知道那個愛爾蘭演員巴里.菲茨傑拉德嗎?我很像他。菲茨傑拉德說,我喝水的時候,就喝水;我喝威士忌的時候,就喝威士忌。我的太太笑了。瞎子用手攏起他的胡子,放了下來。

我調好了酒,三大杯威士忌,每杯只摻了一點兒水。然後,我們舒舒服服地坐著,談起羅伯特的旅行來。首先談了從西海岸長途飛行來到康涅狄格州。接著,他從康涅狄格州轉乘火車來到我們這兒。談到那段旅程時,我們又喝了一口酒。

我記得在哪兒讀過一篇文章,說盲人不會吸煙,因為據推測,他們看不到自己吐出的煙霧。我想,對於盲人,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也只是這一點。但是這個瞎子卻與眾不同,他吸煙一直吸到煙蒂頭,接著又點上一枝。不多一會兒,他的煙缸已經磕滿了煙灰。我的太太把煙灰倒掉。

當我們坐在桌旁吃飯的時候,我們又喝了一點酒。我的太太一個勁地往羅伯特的盤里夾菜,什麽牛肉塊呀,土豆片呀,綠豆呀。我給他塗了兩塊黃油面包。我說:“請你吃黃油面包。”我又吞下幾口酒。“現在讓我們祈禱。”我說。瞎子俯下了頭。我的太太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願電話鈴不要響;二願飯菜不會變涼。”我祈禱道。

我們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起來,桌上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得幹幹凈凈,好像今天吃了就沒有明天似的。我們一聲不吭,只顧埋頭吃飯。我們戴著餐巾,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桌上的飯菜。我們確實認認真真地在吃飯。瞎子馬上就能確定飯菜的方位,並且能準確知道每樣菜放在他碟子里哪個地方。我看他用刀叉割肉的樣子,很為讚賞。他切了兩塊肉,叉進嘴里;接著全力以赴地去吃土豆片和綠豆。他撕了厚厚地一塊黃油面包,塞進了嘴里;然後,他又端起牛奶杯,滿滿地喝一口。有時他還用手去撕菜,似乎也並不在意。

我們把飯菜吃得精光,連板塊草莓餡餅都沒剩下。我們坐在那兒,仿佛有點頭腦發昏。汗珠從臉上流下來。半晌,我們才立起身來,桌上杯盤狼藉。我們看也不看,徑直地走進起居間,又回到老地方坐了下來。羅伯特和我的太太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大椅子上。我們又喝了兩三口酒。他們倆在談論十年來他們生活中發生的大事。在部分時間里,我只管聽。有時我也插上幾句。我不想讓他覺得我不在房間里,也不想讓她覺得我有被遺忘之感。他們暢談這十年中他們所經歷的事情,把我晾在一邊。我盼著聽到我太太那張甜蜜的小嘴能說起我的名字,說“於是,這時,我的丈夫進入了我的生活之中”諸如此類的話,可是我始終沒有聽到。他們談得更多是羅伯特的事情。羅伯特什麽都幹過一點,似乎是個十足的萬能瞎博士。但最近一二年來,他和他的老婆搞到一個艾米維分送貨物的工作。雖然不怎麽樣,看來他們靠它也能湊合著過日子。瞎子也是業余無線電收發愛好者。他粗聲大氣地談著他跟其他愛好者的通話,他們有的在管道,也的在菲律賓,另外一些在阿拉斯加州,連塔希提島也有他的同好。他說,他要是想去那些地方玩玩,朋友可多了。他不時地把他那張瞎了眼的臉轉向我,捋著胡子,問我一些問題。我在現在那個職位上幹了幾年?(三年。)我喜歡我的工作嗎?(不喜歡。)我還準備繼續幹下去嗎?(別的還能幹什麽呢?)最後,我看瞎子開始犯困了,就站起身去開電視機。

我的太太惱怒地盯著我,快要發作了。接著,她把目光轉向瞎子,說:“羅伯特,你家有電視機嗎?”

瞎子回答說:“親愛的,我有兩台電視機,一台是彩色的,另一台是黑白的。那台黑白電視機可是一件老古董。我要開電視機,這似乎很滑稽,可是我三天兩頭開電視機,一開就開那台大彩電。你不覺得好笑嗎?”

聽完他說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其實根本也沒有什麽可說的。毫無意思。因此,我只管自己看新聞節目,想聽聽廣播員再說些什麽。

“這是一台彩電,”瞎子說,“可別問我怎麽知道的,反正我能辨別。”

“我們才買了不久。”我說。

瞎子啞了一口酒。他捧起他的胡子來,嗅了一下,又放下了。他身子從沙發往前靠了靠,把咖啡桌上的煙灰缸放好,用打火機點上一支煙,然後把身子靠回去,兩腿交叉著。

我的太太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她伸伸懶腰,說“我想我該上樓去穿件睡衣。我該換件什麽別的衣服。羅伯特,你舒舒服服地隨便坐著吧。”她說。

“我很舒服。”瞎子回答說。

“在這里,我也希望你舒舒服服,像在家里一樣。”她說。

“我很舒服。”瞎子說。

我的太太出去後,我和他坐著聽天氣預報和體育比賽綜述。那時,她已經離開很久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下再下樓來。我想她可能已經上床睡大覺了。我希望她下來,我可不願意這麽一個人跟瞎子呆著。我問他要不要再來一杯酒,他回答說當然要。我又問他想不想跟我抽些........****。我說,我剛剛卷了一枝,其實我並沒卷,不過準備待一會兒就卷。

“試試看。”他說。

“他媽的太妙了,”我說,“就是這東西。”

我喝了酒,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然後,我卷了鼓鼓的兩枝****煙。我點燃了一枝,遞給了他。他用手指夾住,放進嘴里,吸了起來。

“盡量多抽一些時候。”我說,我敢說他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懂。

我的太太申趙粉紅色的睡衣,趿著粉紅色的拖鞋,從樓上下來

“我問到什麽氣味?”她說。

“剛才我們想吸些****來提提神。”我說。

我的太太惡狠狠地盯我一眼,然後把目光轉向瞎子,說:“羅伯特,我想你是不抽****的。”

他說:“我現在才開始抽的,親愛的。萬事總有個開頭。不過我還沒有什麽感覺。”

“這個東西挺醇厚的,”我說,“這東西很溫和。這是一種安神的東西,我想你懂得的,”我接著說,“不會把你搞得頭昏腦脹的。”

“老弟,少不了會把你搞得頭昏腦脹的。”瞎子說著放聲大笑。我的太太坐在沙發中間,我和瞎子坐在她的兩旁。我把煙卷遞給她。她接過去,吸了一口,遞還給我。“這有什麽好抽的?”她說。片刻,她又說:“這口煙我不該抽。說實話,我眼睛差不多要睜不開了。那頓飯把我撐死了,剛才我不該吃那麽多。”

“都是草莓餡餅,”瞎子說,“就是草莓餡餅搞的。”他說著,放聲大笑。然後,他搖搖頭。

“草莓餡餅我們還有。”我說。

“你想再吃一點嗎?”我的太太問。

“也許過一會兒想吃一點。”他答道。

我們倆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我的太太又打起哈欠來了。她說:“羅伯特,你的床已經鋪好,你什麽時候向上床睡覺都行。我曉得,你今天是挺勞累了。什麽時候準備上床,說一下。”她拉了拉他的胳膊:“羅伯特?”

他醒了過來,說:“真的,我今天過得很愉快。這比錄音帶好多了,是不是?”

我說:“你來癮了。”說著,我把那枝煙塞進他的手指間。他吸了幾口,把煙含了一會兒,然後再吐出來。他很老練,似乎從九歲起,就一直抽煙了。

“謝謝,老弟,”他說,“不過我以後這一切都是為我準備的。我覺得我已經開始抽出味道來了。”他夾著燃著的煙蒂頭,遞給了我的太太。

“我也有這種感覺,”她說,“沒錯,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她接過煙蒂頭,遞給了我。“我就在你們兩人中間坐一會兒,閉目養養神。可別讓我打擾你們,好嗎?你們兩個我誰也不打擾。要是打擾你們,說一聲。要不然,我就閉目坐在這兒,等到你們上床睡覺,”她說,“羅伯特,你的床已經鋪好。你什麽時候去都可以。你的房間就在樓上我們房間的隔壁。你想要睡覺,我們就領你去。餵,你們兩個得叫我一聲,要是我睡著的話。”她說著,就合上了眼睛,進入了夢鄉。

新聞節目播完了。我站起身來,換了個頻道,又坐回了沙發。我心里暗想,但願我的太太沒有搞得筋疲力盡。她張著嘴,頭靠在沙發的後背上。她側了一下身子,睡衣在她的腿上松開來,露出了白胖的大腿。我伸出手去把她的睡衣扯好,同時瞟了瞎子一眼。真見鬼!她又把睡衣扯開了。

“什麽時候想吃草莓餡餅,就說一聲。”我說。

“我會說的。”他說。

我說:“你覺得困了嗎?要我領你到床上去嗎?你準備上床睡覺嗎?”

“還不想,”他說,“不,老弟,我想同你多呆一會兒,如果這不妨礙你的話。我要呆到你想上床睡覺。我們過去還沒有機會好好聊聊。懂我的意思嗎?我覺得今天晚上都讓我和她兩人獨占了。”他捧一捧胡子,又放了下來。他撿起香煙和打火機。

“好吧,”我說。接著我又說:“我很高興跟你做伴。”

我猜我是很高興的。每天晚上,我抽些..****,在睡魔來前,盡量地多坐一會。我和我的太太幾乎沒有同時上床睡覺過。在我睡得死死的時候,我總是做噩夢。有時,我從夢中驚醒,心里還發慌。

電視機里播放著關於教堂和中世紀的節目。這可不是你愛看的那種通俗節目。我想要看一些別的節目。我換了幾個頻道,上面也沒有什麽好看的。因此,我換回到原來的頻道,並且想他表示歉意。

“老弟。沒關系,”瞎子說,“我覺得挺好的。你想看什麽都行。我總能學到一點東西。學無止境嘛!今天學一點東西也不會對我有什麽壞處。我的耳朵挺管用的。”他說。

我們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他欠著身子,頭轉向我,右耳朝電視機的方向。怪難為他的。他的眼皮不時地要垂下來,他又使勁地睜開。他不時地捋胡須,用力拉扯,好象在冥思苦想從電視上聽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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