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把你的腳放在我鞋里試試(中)

他們在門廊處很快地握了握手。馬爾斯和保拉進了屋子,埃德加•摩根關上了門。

“把你們的外套給我,把外套脫了吧,”埃德加•摩根說。“你沒事吧?”他對馬爾斯說,仔細地看了看他,馬爾斯點了點頭。“我知道這條狗有點瘋狂,但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我看見了。事情發生時我正好看著窗外。”

這段表白讓馬爾斯覺得很奇怪,他看了看這個男人。埃德加•摩根四十來歲,頭幾乎全禿了,穿著休閑褲和毛衣,腳上穿著雙皮拖鞋。

“它的名字叫巴滋,”希爾達•摩根宣布道,並做了個鬼臉。“是埃德加的狗。我不能在家里養寵物,但埃德家買了這條狗,他保證不讓它進家。”

“他睡在車庫里,”埃德加•摩根說。“它乞求進屋來,但是,要知道,我們是不能答應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來。“坐下,坐下,如果你們能在這堆得亂七八糟的地方找到個座位的話。希爾達,親愛的,把沙發上的東西挪開,好讓馬爾斯夫婦坐下來。”

希爾達清了清沙發上的盒子、包裝紙、剪刀、一盒緞帶和紙花,她把它們都放到了地上。

馬爾斯註意到埃德加在盯著他看,臉上沒了笑容。

保拉說,“馬爾斯,最親愛的,你頭發上粘了個什麼。”

馬爾斯用手在頭後面摸了一下,發現一根細樹枝,就把它放進了口袋。

“那條狗,”摩根說著,又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們正在喝熱飲和包裝那些拖到最後一刻的禮物。你們願意和我們一起為節日喝一杯嗎?你們想來點什麼?”

“什麼都可以,”保拉說。

“隨便什麼,”馬爾斯說。“但願我們沒有打擾你們。”

“別胡說,”摩根說。“我們一直……一直都對馬爾斯們好奇。閣下,你來杯熱的?”

“好的,”馬爾斯說。

“馬爾斯太太?”埃德加說。

保拉點了點頭。

“兩杯熱飲馬上就到,”摩根說。“親愛的,我覺得我們也差不多了,是不是?”他對他的妻子說。“這的確是個機會。”

他拿過她的杯子,去了廚房。馬爾斯聽見碗碟櫥的門“嘣”的一聲響,還聽見一句像是詛咒的低聲嘀咕。馬爾斯眨了眨眼。他看了眼希爾達•摩根,她正在沙發一端的一張椅子上穩穩地坐著。

“往這邊坐,你們倆,”希爾達•摩根說。她拍了拍沙發的扶手。“往這邊一點,靠著壁爐。等摩根先生回來後,讓他把柴火重新架一下。”他們坐了下來。希爾達•摩根把手放在大腿間,身體略向前傾,端詳著馬爾斯的臉。

除了希爾達•摩根椅子背後墻上的三張帶鏡框的小照片外,客廳和他記億中的一模一樣。其中的一張照片里,一個穿著馬甲和雙排扣禮服的男子正在向兩個打著陽傘的婦人脫帽致敬。背景是跑著馬車的中央廣場。

“德國呆得怎樣?”保拉說。她坐在座墊的邊上,抓著膝蓋上的包。

“我們很喜歡德國,”埃德加•摩根說,他端著個放著四個大杯子的托盤從廚房出來。馬爾斯認出了這些杯子。

“馬爾斯太太,你去過德國嗎?”摩根問道。

“我們很想去,”保拉說。“是不是啊,馬爾斯?也許明年吧,明年夏天。要不就是後年。一旦我們有了錢。也許等馬爾斯賣掉點什麼以後。馬爾斯在寫作。”

“我覺得一趟歐洲之行對一個作家來說將會是十分有益的,”埃德加•摩根說。他把杯子放在墊子上。“請自己動手。”他在他妻子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註視著馬爾斯。“你在信中說你辭了職專事寫作。”

“是這樣的,”馬爾斯呷著他的飲料說。

“他幾乎每天都要寫點什麼,”保拉說。

“是這樣嗎?”摩根說。“那真了不起。我可以問一問,你今天都寫了點什麼嗎?”

“什麼都沒寫,”馬爾斯說。

“現在是節日期間,”保拉說。

“你一定為他感到驕傲,馬爾斯太太,”希爾達•摩根說。

“是的,”保拉說。

“我為你高興,”希爾達•摩根說。

“你們或許會對我那天聽說的事情感興趣,”埃德加•摩根說。他取出些煙絲,往煙鬥里塞。馬爾斯點著了根煙,四下找著煙缸,最後把火柴丟到了沙發背後。

“這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你也許可以用它做素材,馬爾斯先生。”摩根劃著火柴,吸著煙鬥。“這對你有益,是不是,這類的事情,”摩根一邊說,一邊笑,一邊把火柴晃滅。“這老兄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同過幾年事,我們有一點熟,有些共同的朋友。後來他搬走了,在一所大學接受了一份職務。唉,你知道這些事情的模式――這老兄和他的一個學生搞上了。”

摩根太太用舌頭發出一聲不滿的聲音。她彎腰撿起一個包著綠紙的小盒子,往上面粘一個紅色的紙花。

“根據各方面所說,這是一段持續了好幾個月的風流韻事,”摩根繼續說道。“直到不久前,事實上,準確地說,是一周前。那天――是在晚上――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們已結婚二十年了,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要離婚。你不難想象那個傻女人會怎麼反應。可以說是突然的就來了這麼一下子。這一通好鬧,全家都給卷進來了。她命令他立刻就從家里出去。但就在這老兄往外走的當口,他兒子朝他扔了一個西紅柿湯罐頭,正好砸在他的前額上。把他砸成了腦震蕩,住進了醫院。他的情況很嚴重。”

摩根吸著煙鬥,盯著馬爾斯。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故事,”摩根太太說。“埃德加,真讓人惡心。”

“太恐怖了,”保拉說。

馬爾斯咧嘴一笑。

“現在,有個為你而準備的故事,馬爾斯先生,”摩根說,迎著那一笑瞇起眼睛。“想想如果你能鉆進那個男人的腦袋瓜里,你會有個什麼樣的故事。”

“或者她的腦袋瓜里,”摩根太太說。“妻子的。想想她的故事。二十年後就這樣地被別人背叛了。想想她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但是,想象一下那可憐的男孩所承受的,”保拉說。“想想看吧,他幾乎把他爸爸給殺死了。”

“是的,說得都對,”摩根說。“但我覺得你們都沒往這兒想。想一想這個,馬爾斯先生,你在聽嗎?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把你的腳放在那個愛上了一個結了婚的男人的十八歲女學生的鞋子里,設身處地地替她想一想,你就會發現你故事可能的寫法了。”

摩根點了下頭,帶著得意的神情往後靠在椅背上。

“恐怕我對她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摩根太太說。“我能想象她是哪一種人。我們都知道她是什麼樣的,那種專門勾引老男人的。我對他也沒有一點同情――這個男人,這個追逐者,沒有,我沒有。在這件事上,我不得不說我的同情心全在妻子和兒子身上。”

“這得靠一個托爾斯泰來寫和寫好這個故事,”摩根說。“比托爾斯泰差半點都不行。馬爾斯先生,水還熱著呢。”

“該走了,”馬爾斯說。

他站起來,把煙扔進爐火里。

“呆一會,”摩根太太說。“我們還沒有彼此熟悉呢。你們還不知道我們是怎樣……猜測你們來著的呢。我們現在總算見面了,再呆一會吧。這真是個驚喜。”

“謝謝你們的卡片和短信,”保拉說。

“卡片?”摩根太太說。

馬爾斯坐了下來。

“我們決定今年一張卡片都不寄,”保拉說。“我忙不過來,似乎在最後一刻再來做這個也沒什麼用了。”

“你再來一杯嗎,馬爾斯太太?”摩根站在她前面,手放在她的杯子上,說。“給你丈夫做個榜樣。”

“很好喝,”保拉說。“喝了暖和。”

“對,”摩根說。“喝了暖和。就是。親愛的,你聽見馬爾斯太太說的了嗎?喝了暖和。這非常好。馬爾斯先生?”摩根說完等著。“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喝嗎?”

“好吧,”馬爾斯說,讓摩根拿走了杯子。

狗發出嗚嗚的叫聲並開始用爪子抓門

“那條狗,我不知道它是怎麼了,”摩根說。他進了廚房,這一次,馬爾斯清楚地聽見他在把水壺摔到爐子上時詛咒了一聲。

摩根太太哼起了小調。她拿起一個包了一半的禮品盒,剪了一條膠帶,開始封貼包裝紙。

馬爾斯點了根煙。他把火柴撂在杯墊上。他看了看表。

摩根太太擡起頭來。“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唱歌,”她說。她聽了聽。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前面的窗子跟前。“有人在唱歌。埃德加!”她喊道。

馬爾斯和保拉走到窗前。

“我好多年沒見過沿街唱聖誕頌歌的人了,”摩根太太說。

“怎麼了?”摩根說。他端著托盤和杯子出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出事,親愛的。是唱聖誕歌的人。他們在那邊,街對面,”摩根太太說。

“馬爾斯太太,”摩根遞過托盤,說。“馬爾斯先生。親愛的。”

“謝謝你,”保拉說。

“非常感謝【1】,” 馬爾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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