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說說第三個時期,就是運動的主體時期,就是揭發與批判階段。

第一就是所謂的揭發問題的階段。最初開始是讓你揭發你自己。每個運動都會說:我們不搞人人過關。但是都要搞人人過關,一個也不能少,每個人都得檢查。如果在分類排隊的時候你是積極分子,有可能是你組織這個活動,或者簡單說說就過去了。但是那些被關註的人,那就要深入的揭發自己。我們現在從很多發表的老知識分子的日記或者記錄中就能看到很多這種現象。比如說著名的史學家顧頡剛先生,他在日記中寫道解放初的那場運動,看童書業和楊向奎形成了古史編派,主要是對上古史表示疑問,不相信夏商、三皇五帝的東西。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觀點看,這種古史編派有資產階級史學傾向。所以解放初二人就開始互相檢討了,他就諷刺地說,兩個人都說自己有資產階級思想,而且二人做競賽,看誰思想更壞更嚴重。唯獨我說我沒有資產階級思想,眾大嘩。所以那時候要人人過關就是檢討自己,越深入越好。怎麽叫深入呢?說實在話,就是自汙,自己把自己說得越壞越好。所以當時有些日記就寫著我們這些很清白的人,反倒沒有那些解放前做過國民黨的人有話說。因為他們一檢討起來就是跟著國民黨啊,反動思想啊,等等。


第二就是互相揭發,這點比自我檢查對知識分子更加困難。因為自我檢查對傳統知識分子來說,在良心上還過得去。因為中國古代自古以來,文人士大夫就講就修養問題,“吾日三省吾身”,就是自我檢查我的思想道德有哪些缺陷。所以很多知識分子把運動中的自我檢查與古代的自我修養等同起來,所以還能夠接受,還能說一點兒。而對於揭發別人、告密這種事情在傳統知識分子看來,是很難接受的。我認為我們搞的背靠背的揭發,面對面的批判是對知識分子傳統意識的最大的挑戰,是對他們品格的挑戰。因為我們的傳統教育中就沒有這麽有一項,給別人打小報告啊,我當著領導說這人怎麽壞,等等。可是解放後這種東西在各種運動中被普及開來。特別是背靠背的揭發。比如給領導寫個條子啊,神不知鬼不覺,似乎沒有什麽。1979年作家協會的大會上,柯巖有個講話,他發言舉了一個例子,你寫40萬字的小說,不如給領導打四百字的小報告更被重視。因為你的小報告才能讓領導掌握單位的動態。

這種告密是中國古代正人君子所鄙視的。明代有個笑話,叫露水桌子。早晨桌子在街上放著,上面有露水,有個人心血來潮在桌子上寫了五個字“我要做皇帝”,讓鄰居看到了。古代要揭發這個,屬於大逆的、要滿門抄斬的事情,必須要有證據,否則很容易反作。所以這個鄰人就扛著這張桌子到縣裏告去了。等太陽出來,露水也幹了,字也沒有了。他也沒有發現。到了大堂他把桌子撂下,縣官問你怎麽回事,他一看證據已經沒有了。這個人只好說我做了這麽一個桌子,大老爺是否要買。通過這個笑話,諷刺沒有操守的、打小報告的人。古代所以記錄下這個故事,實際是對這個鄙視的。可是我們在運動中把這種揭發自己的丈夫、妻子、兄弟姐妹、老師、朋友、父親、母親當作大義滅親,這就非常糟糕。我在前年陜西台有一個節目叫開壇,講到關羽,就是“義”的時候,主持人舉了一個例子,就是有兄弟倆,哥哥犧牲了自己供弟弟上大學,後來哥哥犯罪了,警察就要弟弟揭發哥哥,弟弟不願意揭發,因為他有一部分錢是他哥哥犯罪得來的。社會上還批評這個弟弟。我就認為,本身法律上就應該允許親屬之間的互相隱瞞,就是孔子說的“子為父隱”的問題。因為一個是天理,一個是人理。人最簡單的關系是血緣關系,是自然形成的,這是天理,是維持社會最基本的東西。而其他的社會關系比如法律、比如道德,它是人理。天理自然應該比人理大。我說我們不必老嘗試挑戰天理。當然有少數人為了法律的尊嚴,也可能有的人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揭發了自己的親戚的犯罪行為,但是實際上大多數的“大義滅親”是“大利滅親”,是為了爭奪自己的利益。所以在西方的一些法律中,就是親屬上庭可以不作證。我不知道中國的法律是否是這樣,但在漢代的法律中有規定,除了涉及大逆以外,其他犯罪父子之間是可以隱瞞的。可是中國運動中就把這點破除了。

第三,揭發過程中還對知識分子的一個傳統的道德信念進行挑戰。中國古代的傳統有一條“恥言人過是”,就是傳統的知識分子可以說自己的錯誤,但一般不會輕易說別人的錯誤。從漢文帝起,就提倡“議論務在寬厚,恥言人之過時,化形天下,告竭之俗意”。漢文帝提倡一種風格,議論人的時候應該是寬厚的,不要隨便指責這個那個。這樣才能使天下人的道德醇厚起來,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就提倡一種寬厚的風俗。有的朝代認為告竭之風影響淳樸的風氣。宋代的法律明確規定,告竭,給人打小報告是有罪的。所以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就形成了不太愛說別人怎麽壞的風氣。我引用東漢名將馬援寫給他侄子的一封信,他在“交趾叛亂”的時候帶兵打過仗。他在信中說,你聽到別人說另外一人的壞話的時候,你像聽別人說你父親母親的名字一樣,你可以聽,但你不能說。就是說,你作為一個正直的人,不要到處說別人怎麽怎麽壞。我就說交朋友的時候,你老說甲怎麽壞,乙怎麽壞,就你一個人好啊?我勸大家夥要有這樣的朋友,離他遠點。他當著甲說乙,就會當著甲說你。實際上這是我們的傳統特別討厭的一種習氣。記得北宋有個笑話,北宋的開國將領許多是大老粗,有一個叫當禁的,當太尉,做到了像高俅那樣的官。有一次他在街上聽到人講評書,講韓信的故事,講韓信怎麽有毛病等等,他聽了一會兒,就發怒了,讓士兵揍這個說書的。這個說書的感到很奇怪,大人,你為什麽打我呀?他說,你當著我說韓信,你就會當著韓信說我。(笑聲)這就說明我們的傳統道德對這點是非常反感的。也就是說,我們各種運動的做法,實際是對傳統道德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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