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走向無壓抑文明——讀《愛欲與文明》(下)

由此可見,希臘人心目中的愛欲實在是一件偉大之至的事情。它創造宇宙,完滿人生,解脫焦慮,安撫傷痛;它有翼,使人飛舉,它沈著,叫人不離原始根基。它統攝天空、土地、靈魂、肉體。它引領我們直面美的本體。同希臘人“愛欲”相比,現代人常掛在嘴邊的“性”(Sex)一詞的含義則貧乏多了。羅洛·梅指出 Sex一詞源於拉丁文Sexus,其根本含義是分裂。它標志男女兩性的分離,相異,對立。與Sex意義相近的希臘字是φμλον,它引申為動物學術語 “種”。這個術語可以應用於一切動物,而Eros則是專屬人與神的。可惜現代人總在Sex的意義上談性愛,這確已遠離愛欲一詞的本義。現今,人們稱男女結合為make love(做愛),這倒頗為傳神地道出了現代人對性愛的體會。make的原意是制造、拼裝,它原本用於對物的料理。今人以此與愛相聯,於是,人之間最需親情與自然的關系便歸入了物的範圍。愛是需要制造的東西,男女之愛不再被理解為生命的合一(Eros),而被理解為性愛雙方都視對方為物,對象,客體。由此我們便可明了何以日常語言常稱女人為“泄欲器”,稱男女之戀為“搞對象”。“做愛”是性關系的物化,正如昆德拉小說中,那位進不了托瑪斯詩情記憶的姑娘所叫喊的:“沒有幸福的快感算不得快感。”(《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現代“性自由”並不說明性愛的充沛與豐富,而只是說明本能壓抑以新方式表現出來。

馬爾庫塞的性愛理論大半建立在Sex與Eros的區分之上。他把無壓抑文明可能存在的唯一條件規定為“性本能憑自身動力,在變化了的生存與社會條件下,個體之間形成持久的愛欲關系”,而“愛欲所指的是性欲的量的擴張和質的提高。”這些論斷似乎有點大而無當。但縱觀全書,他的意思還是大致可見的。所謂量,當然包括空間、時間兩方面。從空間上看,量的擴展首先表現為恢覆原始性本能結構,從生殖器至上回覆到全部有機體至上。也就是說,從以生殖為目的的性愛回覆到以快樂為目的的性愛。其次,人與人之間的愛欲關系被包容在人與自然的愛欲關系之中。因為“愛欲的本性絕不僅以肉體領域為限”。在人與自然的愛欲關系中,人不再是淩駕萬物之上的主宰,而恢覆為自然中的一員,他一改役使萬物的驕橫,謙遜地參與到世界萬物之中,作天、地、人、神這四大家族中的一位平等成員。從時間上看,生殖器性欲中快樂的瞬時性被更持久的快樂所包容,人們將能體會或生活於更多的高峰體驗之中。

理論上的規定難免神秘莫測。吾友嘉映君有言:“人只談他的經驗。”若此話可信,那麼,凡心力充沛,靈性聰慧的人大抵能從自身體驗中揣摩出性欲與愛欲的區 別。

大凡初墜愛河的癡男怨女免不了把情人看作晨星皎月,旭日春風。泰戈爾問道:

我的情人沒有來,但是她的摩撫在我的發上,她的聲音在四月的低唱中從芬芳的田野上傳來。

她的凝註是在天空中,但是她的眼睛在哪裏呢?

她的親吻是在空氣裏,但是她的嘴唇在哪裏呢?

在愛的這種擴張中,性器官的至上性當然退隱。

或有人在夜幕低垂之際徜徉於幽林曲徑,望繁星朗照,素月生輝,於萬籟俱寂中傾聽天地絮語,總能體味到透澈肌膚的快感。他在天地之間,如在情人懷抱。此刻,他斷不會生攻擊滅裂之心,只是感覺敬畏,渴望與周遭萬物親合。而最能體現愛欲快樂的怕就是審美活動了。凡有審美經驗的人多能體會到一件藝術作品怎樣讓人迷 狂,沈醉,顫栗,最終竟能從中獲得一種自由感。這就是說,在愛欲狀態中能體會到時間狀態的消失,而正是時間狀態是快樂的死敵。

人們可能會問,這些被視作愛欲關系的表現不都是平常所見的升華方式嗎?不然,馬爾庫塞提出了一個他自己頗為珍視的概念“無壓抑性升華” (non-repressive sublimation),以區別於弗洛伊德的壓抑性升華。在他看來,這兩者的區別在於,前者是解放和擴展性本能的結果,後者是壓抑歪曲性本能的結果。前 者鼓動生命本能充溢完滿的自由實現,後者卻強迫生命本能萎頓,縮小,以適應社會需要,但在我看來,馬爾庫塞對無壓抑升華的論述大半依據假說和推論,對兩種升華的區分也有暖昧不明之處。尤其是由壓抑性升華向無壓抑升華的轉變機制也尚未澄清。但馬爾庫塞把升華概念的改變同本能結構的改變一起考慮,因為“這將改 變已成為西方文明特征的對待人和自然的基本態度。”可見,無壓抑性升華是建立無壓抑文明的基石。愈是關鍵處,愈難輕易解決,馬爾庫塞的文明論碰上了一塊難啃的骨頭。


三、審美與烏托邦

從性欲到愛欲的轉變無疑將建立全新人格。他已擺脫了壓抑之苦,他自由開放,生機勃勃。馬爾庫塞曾舉出兩位希臘神作可供揣度的樣板。他們就是俄耳甫斯和那喀索斯。從他們的形象中,我們差不多可以想見一種新文明了。

俄耳甫斯和那喀索斯的形象象征著快樂與完滿;“他們的聲音不是命令而是歌唱,他們的姿態是奉獻與領受,他們的功業是和平,是結束征服的勞作;他們擺脫了時 間,從而使人與神,人與自然契合無間。”同西方傳統英雄,象征工作、技術和永恒苦難的普羅米修斯相反,“俄耳甫斯和那喀索斯以自己的秩序揭示出為另一種現實原則所統治的新的現實。俄耳甫斯的愛欲改造了存在;他以解放控制了殘暴和死亡。他的語言是歌唱,他的工作是遊戲。那喀索斯的生命是美的生命,他的存在是觀照。”馬爾庫塞借波特萊爾的兩句詩概括了新文明的特征:

這裏,一切都是秩序、美,

華貴、寧靜與感性。

天啊!面對這個伊甸園你能說什麼?除了心向往之以外,怕就是大大的懷疑了。我們憑什麼建立這種以美為特征的新文明?

在弗洛伊德看來,由於生存鬥爭的永恒性,不可能出現無壓抑的文明,正如彌塞亞永不可能降臨。但馬爾庫塞指出,正是在精神分析學最關註的潛意識領域中,隱藏著解放的要求和可能。在潛意識的記憶中,仍留有無限制的快樂,它不斷湧現出來,以過去向未來召喚。這種記憶具有真理性。而精神分析學的治療恰恰就是要解放 這種被現實原則壓抑了的記憶,指出它的真理性,承認它的認識功能。於是,這種記憶在意識中的反映——幻想——就舉足輕重了。

幻想超越現存現實,進入愛欲的現實。它把最深沈的潛意識域同意識的最高產品——藝術聯系起來。從而,幻想中保存的快樂與幸福便表現在藝術活動和藝術作品 中。而且,幻想並不止於藝術,它還要求更現實的目的,要求建立“愛欲的現實”。這種要求是生命本能的內在要求。我們差不多可以斷定,馬爾庫塞把建設新文明的任務交給了以幻想為特征的審美活動。

但是,恰在論述幻想之後,馬爾庫塞又跳回生產和技術領域,大談生產率同快樂原則的關系。似乎有意為自己對幻想的關註解嘲。可惜偏偏這一段寫得支離零亂,含混不清。試圖在現存生產秩序內給幻想一席之地,怕本身就是個幻想。藝術家大半不怕人說自己是個幻想家,而理論家則不然。聰明如馬爾庫塞也仍不能免俗。不過每位思想家都難免授人以柄,唯我們這種靠思想家吃飯的人才最公允。

在馬爾庫塞看來,建立本能與壓抑的新關系,是走向無壓抑文明,的必由之路,它是個美學問題。研究審美活動應能揭示出快樂、感性美、真理、藝術和自由之間的聯系。馬爾庫塞分析了sensuousness(感性)一詞原本同肉體的關系,指出,感覺並不僅僅服務於認識,它的認識功能同欲求功能是渾然天成的。它們服從愛欲,受快樂原則支配。

強調感性的肉體意義表明了無壓抑文明的原則,“在這種文明中,理性是感性的,感性是理性的”。在馬爾庫塞看來,這種新文明的藍圖早已由席勒勾勒清楚了。席勒要解決的不是美學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即人的解放。而人的解放又是在審美活動中實現的,因為美導向自由。馬爾庫塞特別看重席勒的“遊戲沖動”,因為它使生命實現於美的自由創造中,表現了自由的生存。遊戲沖動統一了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摒棄了“有目的的無目的性”而代之以“無目的的目的性”。這種由審美活動帶來的自由狀態被馬爾庫塞稱作“無壓抑文明的唯一標志”。

馬爾庫塞認為愛欲化的文明是真正人道的高級文明,同時他又承認這種進步會導致本能的倒退。但他問道,誰能說現實原則所要求的忠貞純潔、循規蹈矩和生殖器至上就是成熟文明的表現?誰能說幼兒的願望是退步的、低下的?事實恰恰相反,倒是幼兒的願望才接近幸福,這種幸福是對被壓抑著的美好未來的允諾。坐標系變化了,評價標準當然要變化。現代文明憑什麼有不可動搖的正當性?

建立無壓抑的文明,在現存理論框架內看,確實是個幻想。馬爾庫塞本人頗明了這點。因而,若想走向他所指引的無壓抑文明,大半不能靠腳而要靠頭,或者幹脆靠 心。想起這點真讓人悲從中來。但午夜時分,一支燭光也能為踟躕暗夜的旅人燃起一絲希望。朝霞縱然絢麗,但那要待曉霧四散,而並非人人都能等到清曉蒞臨的一天。因此不管是天光大開,還是燭光掩映,清醒的靈魂總守候著。只要有人守候,就總有破曉的可能,怕就怕我們都沈睡了。守候於幽夜是一種幸福,正如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一樣。

男人在理論上大多是女權主義者,尤其在他們談戀愛時,幾乎個個想當騎士。《愛欲與文明》讀到最後,從馬爾庫塞的文明論中,倒也真看出幾分騎士風。他對西方的男性原則,如喜擴張攻擊,重理性分析,崇尚欲求競爭,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抨擊。相反,他所舉為無壓抑文明象征的特質,如和平、寧靜、保守、接受、感性、整一,確實頗近女性素質。在分析希臘神話時,他指出:“潘多拉,這個女性原則的象征(代表著快樂與性),被看作釀成,分崩毀滅的禍根……女人的美和她所允諾 的幸福,簡直可以制勞動世界的文明於死地。”至此,我們仿佛聽到《浮士德》中神秘的合唱:

一切消逝的/不過是象征;/那不美滿的/在這裏完成;

不可言喻的/在這裏施行;/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


附記:《愛欲與文明》譯稿經一陣奮鬥,終算完成。要把一本讀得太熟的書譯成中文,實在是件興味索然的差事。幸有甘陽君不斷“曉以大義”,劉賓雁先生又惠贈原書,使我不得不勉力擔此苦差。值此完稿之際,僅向兩位致以謝意。

(《愛欲與文明》〔美〕馬爾庫塞著,趙越勝譯,見“文化:中國上世界系列叢書,現代西方學術文庫”目錄,原擬由三聯書店出版,89年後出版計劃被取消) 本文原載於《讀書》1988年8月刊(愛思想網站 201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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